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气东来
眼下这支以两千骑撵着七八千千匈骑跑的缺月铁骑,如果在先前那波跟张扬麾下骑军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在拉伸出一段间距后,陈芷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二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陈芷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斩妖刀,以及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
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赢承到许抚州,都坚信一点,赢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实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匈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匈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西域“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人族腹地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关宁防线以南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银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两千缺月铁骑杀得他们像是一条丧家犬。若非匈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以缺月铁骑极富效率的追杀下,根本坚持不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北境赢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匈骑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妖族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妖族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的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北境赢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几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境两代大匠良弓的改进,各种战弩皆是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的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人族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一样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劲弩。
这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境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妖族边军对北境赢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妖族大将万小飞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缺月铁骑负责阻截,滞缓匈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匈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匈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如此分工明确,自然异常狠辣血腥。
匈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缺月铁骑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缺月铁骑在那名主将模样的年轻女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匈骑纠缠不休的弩骑,其余骑军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型一股脑兜住所有匈骑,等到匈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那些缺月铁骑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比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匈骑感到头皮发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妖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人族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境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境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万小飞、关羡潼和雍常卿能够在妖族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妖族自身优势和汲取人族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妖族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两千缺月铁骑是师傅,匈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可惜学费太过高昂,得用万余妖骑的命来换。
陈芷在心中计算着匈骑的撤退速度,和人妖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缺月铁骑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妖族。
陈芷作为身经百战的骑军将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心中那个念头都不是什么私心,用自家的缺月铁骑跟那静塞军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北境与妖族。
在百多年来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的机动性去展开突袭和追杀。
在人妖边境这个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弘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就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境铁骑中的铁骑,除了新创建的王骑,便以缺月铁骑为最。
而王骑是北境最后的家底,也只有万骑,轻易不会出动,所以陈芷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骑军之战,以后百年千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都不会忘了有一支军队,叫缺月铁骑。
陈芷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赢家死守北境却要被天凌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她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她陈芷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这个地方曾经有一支北境军队人人面北而死!
陈芷突然看到赢听雪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马上前,赢听雪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军营。”
陈芷虽然满腹狐疑,但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然后陈芷就看到这位郡主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直接跃过了大队匈骑,独自往北而去。
难不成有落单的大鱼在前头?
陈芷对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妖族境内耀武扬威一番是更好,不过她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一万匈骑加起来的战功也比不上一个赢听雪。
能让郡主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陈芷立即有了决定,喊来跟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三十里内,做掉所有匈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缺月铁骑的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十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夕阳西下。
比策马北冲的年轻郡主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老年剑客,悬佩有妖族名剑。
风姿如剑仙。
而他身边人物让人瞠目结舌,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年轻藩王本来已经脱离三千缺月铁骑,来到西州城与许抚州见面。
忽然他望着西北,平静道:“我得先去一躺西域。”
说罢,踏出一步,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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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羡潼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两人小跑而来,有西王刘怀,还有来自妖族的一名高手,刘怀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小声说道:“关将军,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湛王本人亲至!最迟两炷香时间!”
关羡潼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雍常卿马上就要率军南下了,姚卫京届时也已经捣烂岭南道了,笑问道:“那小王爷疯了?”
刘怀无奈道:“我的大将军啊,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赢修然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咱们出手,真的没人拦得住啊。”
关羡潼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传令下去,中军转南,再让吕广田和胡昌成各领两千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再让三百精骑进入备战,见机行事。至于那支重骑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武道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刘怀小声问道:“不需要把这五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关羡潼瞪眼道:“且不说五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湛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刘怀尬尴一笑,不再说话。
关羡潼跟那妖族高手并肩而行,那名高手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关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五百重骑军,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年轻藩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关羡潼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那名高手神情有些尴尬,关羡潼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赢修然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关羡潼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赢修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藩王的命换我关羡潼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大概一炷半香后,妖族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五百,但每一名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境多劲弩,妖族多强弓,这是三族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关羡潼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两百步内,当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不惑境强者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枝弩箭即圣人一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关羡潼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匆匆说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圣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关羡潼指了指前方那在妖族武道高手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型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武道高手和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他们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武道高手和弩手。”
关羡潼突然不说话,年轻将领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白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关羡潼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赢家的人啊。”
白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白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白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关羡潼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关羡潼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关羡潼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白气,反而使得那妖族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关羡潼,被一枝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捂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校尉速度赶到关羡潼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妖族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将领一概赐死。除了关羡潼本人看不出异样,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关羡潼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妖族儒家高手,身负天命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
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那名校尉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年轻藩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枝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型中的关羡潼丢掷出一箭,结果那名剑道高手成了替罪羊。关羡潼有些费解,这年轻藩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
在这个西州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西州以西的西域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匈骑搅局,可匈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关羡潼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武道高手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关羡潼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北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湛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湛王的北行。”
匈骑突入,缺月铁骑的无理分兵。
关羡潼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湛王上钩,那小小匈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关羡潼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沉声下令:“武道高手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吕广田和胡昌成各领两千亲骑领路,全力截杀湛王赢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