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梦
中午时赵幼安和翟秀蹲在牢房外的台阶上吃饭,两荤两素一碗米饭,翟秀从大理寺厨堂顺来两根胡瓜,他边吃边从衣兜中取出一份文书,用手指将有些褶皱的纸张碾平后递给赵幼安,然后咬了一口胡瓜后说道:“阴牢中第三间牢房的人,下午武侯司要来人提审,前几日我讹了这人几锭银子,不想和他再打照面,就由你押送到提审堂吧,辛苦一下,晚上我请你吃酒。”
赵幼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入口中,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这时候才想起,阴牢那第三间牢房中关着的,正是那个叫嚷着翟秀不给自己带烧鸡的儒雅男子,他将口中炖的软糯鲜香的鱼肉咽下后问道:“他是什么人。”
“好像是长安巨鳌帮的副帮主。”翟秀刨了两口饭后接着说道:“他叫徐季,老滑头一个,巨鳌帮每月为这人打点上百两银子,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头可以刮油的肥羊。”
肥羊这个词从一脸憨厚的翟秀口中说出来,显得极其滑稽,赵幼安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多看了两眼面前这个看似人禽无害的壮硕汉子,心想翟秀也不似看到的这般简单,他想到这里快速吃完饭,然后端着碗筷向初入大理寺时侧门那排木质矮房走去,翟秀之前给他说过,他们这些狱史午饭后都会去矮房休息,赵幼安知道那个神情傲然的李主簿在第一间,所以他径直的走到最后一间房,推开房门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房间只有几张木板床,赵幼安选了一个相对干净床板的躺下,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赵幼安,原本紧闭的双眼中那虚无之色慢慢消失,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一团夺目刺眼的白芒出现在眼中,这白芒刚开始只有指甲盖大小,之后逐渐扩散,竟然占据了眼中整片天地,这时赵幼安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语。
“快逃。”
赵幼安拼了命想睁开眼,却像是被困在这团白芒中,这时躺在床板上的他身体一震,就听见一声鹰鸣划破长空,那团白芒逐渐褪去,他吃力的睁开眼睛,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坚硬的床板冰冷的矮屋统统不见,什么大理寺沾衣巷长安归为尘土,抬眼望去滚滚黑烟遮云蔽日,坍塌的望楼燃火的街道,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空气中一片死寂,血海沿着沟渠奔涌流淌,远处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成山,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恐惧压上心头,赵幼安扯着嗓子拼命呼喊,他向前狂奔,可不论如何都逃不出眼前的废墟。
宛如末世的天地间,突然赵幼安看到一杆秀有唐字的龙旗,他走到那杆插在一片尸山中央的旗帜旁,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他喘不过气,就在他鬼使神差的拔下唐旗的瞬间,远处一线突然马蹄声震天撼地的响起,像是巨锤锤击在他的心头,无数策马挥刀的骑兵向他奔杀而来,头顶落下密密麻麻犹如飞蝗的铁箭,这时他踩着尸山踏着血河,背靠着近乎被摧毁的城池,浑身颤抖着拔下长旗,迎着铁骑袭来的漫天飞尘,异常勇敢的喊出了杀字。
“赵幼安,赵幼安。”
翟秀低头看着沉睡中满头大汗不停抽搐的赵幼安低声喊道,见叫喊不醒这个少年,他端起手中茶杯将满满一杯茶浇了上去。
“呼。”
赵幼安猛然惊醒,他被翟秀迎面泼下的茶水呛的连咳几声,然后双手搓了搓脸颊,这才反应过来,之前的炼狱人间只是中午小憩的一个梦境罢了,可为何会有这样的梦出现,而且就像是身临其境一般,赵幼安一边擦拭脸上水珠一边看着翟秀问道:“翟大哥,刚才睡得太沉了。”
“做噩梦了吧。”翟秀解下腰间布巾递给赵幼安示意他擦面,然后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徐季不用押去提审堂了,门外来了两个武侯司的武官,要去阴牢里询问那厮。”
“我带着去?”
赵幼安拿过布巾胡乱抹了几把脸后问道,翟秀一屁股坐在一张床板上,然后胳膊枕在脑后悠哉的说道:“你去吧,辛苦一下。”
赵幼安笑了笑起身整了整衣襟,然后推门而出,门外站着一男一女,赵幼安看到面前少女面容后惊呼道:“是你?”
这个一袭红衫梳着冲天羊角辫的少女看清赵幼安的脸后也是一愣,然后眨了眨眼睛抿嘴笑道:“原来你是大理寺的狱史啊。”
眼前面容娇俏的少女正是白桃,与她并肩而立的是一道前来调查巨鳌帮昨日巨变的鹿柴,鹿柴见白桃和这个睡眼惺忪的狱丞认识,也是脸上挂着轻笑说道:“既然你们认识就好办了,没想到白桃在大理寺也有熟人啊,就劳烦小哥带我们去阴牢见徐季了。”
按理说提审犯人,是需要武侯司司丞和大理寺卿共同盖章的文书,还要管监牢案册的主簿亲笔签字,可现在这两人不需要将徐季押解到提审堂,只是去监牢问话,就省去了其中繁琐的手续,加上武侯司查案,有圣谕特许重要关头可越过三司,像翟秀和赵幼安这种角色自然不会从中责难阻拦,加上赵幼安初到大理寺,对于其中规矩稀里糊涂,便爽快的拎着一串钥匙带着两人向阴牢走去。
等三人进了阴牢,赵幼安向白桃和鹿柴指了指徐季的牢房,然后识趣的站在牢门口等待,他整个人还未从刚才那个梦境中完全走出,倚靠在阴牢门口的铁栏旁低头回想起那个让他胆寒的梦,鹿柴走到关押徐季的第三间牢房门前,伸出手指敲了敲冰冷的门栏,原本卧倒在石床上的徐季听到声音睁开眯着的眼睛,借着牢内一束昏暗的光线看清鹿柴面容后神色淡然的讥讽道:“哟,这不是武侯司的鹿柴大人吗,那阵风让你想起小人来了?”
听徐季的口气,他和鹿柴似是早就相熟,而且这不忿的语气,明显两人之间有着不小的恩怨。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徐副帮主吗?”鹿柴听到徐季的语气,非但不怒,还露出笑意接着说道:“巨鳌帮昨日出大事了,徐副帮主可曾听说?”
“我上那里听去?”徐季没好气的说道,他挑眉望向鹿柴接着冷声道:“囚困在这阴寒地牢中整日不见天日,除了老鼠和蚊虫耳朵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魏近死了。”
站在鹿柴一旁的白桃看着牢房内摆出一副滚刀肉姿态的徐季单刀直入的说道。
这句话一出,原本躺在石床上的徐季骤然起身,眼中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似是想笑有似是悲愤,徐季心里明白,眼前这两个武侯司的年轻人不会没事来阴牢捉弄自己,魏近死了十有八九是真事。
“呼。”
徐季沉吟片刻后呼出一口浊气,然后表情一变,他故作轻松的说道:“魏近死不死管我什么事?”
虽然这话说的轻松,但他听到白桃那句话后的神情变化被牢门外两人尽收眼底,只听鹿柴轻笑着说道:“长安大帮派的帮主突然暴毙,论资排辈来看,空出的帮主之位该有你这个资历最老的副帮主接任,而且魏近死的蹊跷,你可是这件事的最大获益者,你说我们该不该找你?”
“你们以为是我干的?”徐季突然一脸苦笑着挠了挠头,他低下头两指一拢,竟是捉起一只阴牢地面上爬行的白蚁,然后手指用力将白蚁捏碎后说道:“现在的我就像是这蚂蚁一样,被人随意就可以捏死,不说别的,这些年来我所犯之事的案卷在大理寺卿桌前都堆成小山了,仅就是当街杀滕王府家臣一事还悬而未决,我如何能杀魏近,又如何能在事成之后脱身出狱继任巨鳌帮帮主之位?”
白桃不听徐季诉苦,她狡黠的眨了眨眼后说道:“昨日一伙西域贼人扮作驼商闯入了长安,紧接着一日之内你们帮中的帮主魏近和账房朱九中都蹊跷身死,现在贼人中一人逃脱,就匿藏在长安城内,我们想知道巨鳌帮和这伙贼人之间有何关系,他们来长安的目的。”
身体赢弱举止儒雅的徐季在巨鳌帮内干着刀尖舔血的活数十年,能爬上副帮主之位的他心思何等聪慧,一下子就明白白桃所言何意,他目光如炬的透过铁栏凝视着面前两人,思量半晌后才开口说道:“你们知道我和魏近的死没关系对不对,你们是想让我帮你们调查这件事?”
看着一语点破两人此行的鹿柴赞许的看了一眼徐季,然后慢悠悠的说道:“其实你所犯之事,除了在赌坊一怒之下杀了出言挑衅你的滕王府家臣外,大多数都是替巨鳌帮其他人背上的,现在有一个来历不明武功高强的贼人匿于长安城内,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事比起滕王府家臣的死重要太多,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先把你弄出这阴牢,等你帮我们弄清楚巨鳌帮和此人关系,或者直接协助我们诛杀此贼,到时候功过相抵,你的罪污自然轻而易举的消了。”
“嘿嘿。”徐季低头讥笑两声,然后声音低沉的说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白桃黛眉一蹙露出一丝怒意,她盯着徐季说道:“这事看似是帮我们,其实也是在帮你自己,难道你真愿意在这阴牢中受罪?”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徐季讥笑着说道,他顿了顿后接着道:“可是你们两个小娃娃将这件事想的太过于简单了,要是你们口中所说的贼人真是和巨鳌帮有瓜葛,魏近的死也和这事有关,接下来的巨鳌帮变化肯定会惊动到朝中那位大人,说不定那位大人会出面亲自掌控,毕竟那位大人和魏近的关系长安人尽皆知。”说道那位大人的时候,徐季双手抱拳朝着空气作揖了一下。
“你是说左相?”白桃诧异的问道。
“白桃。”
鹿柴面容一肃后轻声呵斥道,随后他看了徐季一眼后说道:“既然这好事你不愿意去做,那徐副帮主我们就此别过,但愿有一日你能活着走出这阴牢。”
说罢后鹿柴拽着白桃的衣袖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两人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想来驱使老子,嘿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徐季骂骂咧咧的躺回那张冰冷的石床。
看着白桃和鹿柴从牢里出来,赵幼安锁好牢门后跟在两人身后,三人走在出门的长廊上,这时白桃扭身对着身后的赵幼安说道:“谢谢你哟,赵幼安。”
长廊之上两人对视一眼,赵幼安嘿嘿一笑,道谢一声后白桃娇气的转身离去,等目送两人离开后赵幼安回到侧门旁的那间小屋,刚进屋就听翟秀说道:“等会晚饭时跟我吃酒去,我找了其他监牢的同僚替我们一阵,你第一天来这里,我们庆贺一番,喝完酒你便回家睡觉,今夜由我守夜,等明日清晨你再来替我。”
赵幼安笑着看向窗外,早春时节乍暖还寒,窗外灿艳的阳光也透着几分薄凉。
一日光阴,就这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