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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囚徒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窜入屋内,位于沾衣坊的整个小巷内响起鸡鸣声,睡眼朦胧的赵幼安嘴里嘟囔着醒来,他一个转身,手臂碰到一旁缩在被中熟睡的朱婉儿,想起昨夜的荒唐,他低头凝视着这张挂着一丝嫣红的清丽面容,半晌后摇晃着脑袋起身,趁着洒进屋内的晨光缕缕摸索着穿好衣裤,轻轻替朱婉儿盖好被子后端着屋内一角木架上的铜盆推门而出。

小院内的赵更古正蹲在屋檐下捏着蘸水的毛巾擦拭着脸,他抬头看了一眼双腿发软摇摇晃晃推门而出的赵幼安,嘴角攒起一抹欣慰的笑意,等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后出声说道:“等吃过早食,你随我去一趟京兆府,找你舅舅办了大理寺任职的文书,然后滚去大理寺报到。”

“嗯。”

赵幼安搓了搓脸蛋,舒展了一下身体,洗漱完毕后跟着穿着青色衙役服的赵更古出门。

两人出巷时春光渐浓,沿路的一排垂柳绿意盎然,微风中透着一种万物苏醒的灵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开启的坊门旁一间早食铺,临街的灶台前站着一位赤膊的老翁,他正在摆着刚从油锅中捞起的油饼,一旁老翁的女儿熟练的端着碗给排队的食客盛着冒着热气的白粥,等到赵更古走到灶台跟前后丢下几枚铜板,然后朝着老翁说道:“两碗粥,四个油饼。”说罢就上铺内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好嘞。”

老翁露出笑意应道,不一会儿就将吃食端到两人桌前,赵更古拿起一张油饼咬了下去,他看着坐在一旁发呆的赵幼安皱眉道:“快吃啊,发什么愣,填饱肚子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大男人别磨磨唧唧的。”

赵幼安端起面前的白粥喝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向吃着油饼一脸满足的赵更古问道:“今日就要去大理寺吗?”

“不去干吗,在家里再赖几日?”赵更古一张油饼下肚后语重心长的说道:“在大理寺干狱史的活来之不易,难得你那个讨人厌的舅舅办一件好事,你可要珍惜啊。”

“唔。”赵幼安点了点头,他吸了一口粥后看向铺外。

旭日照耀下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车马伴随着熙攘的行人来回穿过,升起的炊烟和阳光交融,几只飞雀在翠柳枝头啼鸣不止。

吃过早食后两人来到京兆府衙门前,相较于武侯司略显低调的府门,眼前这座牌匾巨大门庭威武的衙门让赵幼安生出了一丝畏惧,看着赵更古进去,他站在一座与人等身的石狮子前等待,这镇邪祛灾的石狮怒目圆睁,赵幼安伸手摸了摸石狮嘴中嵌着的那颗镂空的石球,等了没一会儿赵更古就出来了,他手里多了一本册子,赵更古将那册里面盖着京兆府尹印章的推举函递给赵幼安,然后喜上眉梢的说道:“府尹打过招呼就是不一样,诺,你现在也入了官籍了,等会拿着推举函自己去大理寺报到,县衙还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我就不陪你去了。”

“好。”

赵幼安拿起册子,目送赵更古离开后慢悠悠的往大理寺所在的义宁坊走去,兜兜转转费了好半天劲后摸到大理寺门前,这座高墙环绕绿柳四垂的建筑透着几分阴森,若不是那面乌金牌匾上刻着大理寺三个大字,眼前红墙青瓦栅栏阻隔的建筑更像是一座建于闹市的佛门古刹,赵幼安给门口杵着木杖的深袍兵卒递上手册说明来意后,这人带着他走到一处侧门,进入侧门就见一条长廊,长廊尽处几间矮屋并排,等赵幼安走到第一间敲了敲门口里面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

“进来。”

赵幼安闻声推门而入,这间昏暗的房间内摆着几张桌案,一个约莫四十有余的清瘦汉子正端着一碗面低头吃着,在桌上摆着寻常的笔墨纸砚外,还放着几卷书简和一柄入鞘的横刀,这人任由赵幼安走到桌前,眼皮都没抬一下,等手中那碗面见底后才瞟了一眼面前少年,拿起赵幼安递过来的册子看了起来。

“翟秀,翟秀。”

这中年人等放下册子后朝着屋外喊道,不一会就见一人身材高大的汉子推门而入,这个名字中带一个秀字的汉子声音大的出奇,进门后开口就喊道:“李主簿,找俺什么事情?”

中年人指着站在桌案前低垂眼帘恭恭敬敬的赵幼安说道:“翟秀,这小子是新来的狱史,你带他领一套衣服后去阴牢熟悉熟悉,正巧老张死了,以后看守阴牢你两就做个伴吧。”

翟秀有些惊讶的瞧着赵幼安,片刻后他皱眉道:“这新来的长的秀里秀气的,能镇得住阴牢里那帮混人吗?”

“不是还有你吗,这位可是京兆尹大人推荐来的,照顾着点。”

中年男人挤眉弄眼的笑着说道,他的笑让赵幼安觉得有些渗人,这人全程未和赵幼安说一句话,等赵幼安和脸上不情不愿的翟秀走出屋子,就听这个和名字不符的糙汉子瓮声瓮气的问道:“小子,你之前在哪个军中任职?”

“我并未参军啊?”

赵幼安奇怪道。

“哦。”

翟秀沉声应道,他带着赵幼安穿过一段回廊来到一处院前,然后指着不远处一座高耸的黑色望楼说道:“那里是大理寺的中枢,楼前面的大殿里是寺卿和大小官员呆的地方,我们没事最好不要去,后面的房子都是一些寺丞处理案子的地方,只有这里属于我们,这院后一排房子羁押着大理寺收监的犯人,狱史加上你一共十六人,两人一班,你和我搭档。”

“我们负责哪一排?”

赵幼安看着院后的几排房子问道,只见翟秀看着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后说道:“我们最倒霉,负责大理寺内最凶恶的犯人,喏,你看,就是那一排黑色屋顶的房子,不过你放心,我们只是负责他们的日常衣食起居,审讯他们轮不到我们。”

“刚听那个主簿说,我们负责的叫阴牢吧。”赵幼安好奇的问道。

“对。”翟秀咧嘴一笑后接着说道:“就是长安最阴森的地方。”

翟秀说着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丢给赵幼安,他揉了揉脸颊后说道:“我去给你领官服和佩刀,你先去阴牢里转转,熟悉熟悉。”

赵幼安接过钥匙刚要走,就听翟秀声音幽幽的飘来。

“忘了说了,我上一个搭档被阴牢中关押的一个犯人蛊惑下自杀了,所以你最好别和他们搭话。”

这句话说的赵幼安毛骨悚然。

坐落在大理寺西南角最末端的地牢昏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适的腐臭味,赵幼安打开阻隔这排牢房和外界的铁栏壮着胆子走了进去,看见两侧冰冷厚实的石墙下堆着一些柴草,耳边传来老鼠吱吱的声音,这寂静的牢中空气都显得有些稀薄,赵幼安压着心头莫名的恐惧来到第一间牢前向里面看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脚被连接墙壁的铁链死死束缚着,颓废的坐在冰凉的石床上,他听到门外脚步后抬头看去,眼中透着两道摄人心魄的精光,光是这道目光就让赵幼安身体一凛,脚底生出一股凉意。

“桀桀桀桀。”

这人阴森古怪的笑着伸手抓起地上一只爬过的蟑螂喂入口中,然后低下头去看向地面,像是在欣赏一副美妙画卷一般,不再理会赵幼安。

第二间牢房中的那人模样更为凄惨,两只铁钩穿过肩骨,下身双腿看着血肉模糊异常可怖,这人连坐着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像是人棍一样直挺挺的立在牢房中央。

赵幼安哪见过这种场面,仅是走到第二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了,这时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哥,小哥,过来说话。”

赵幼安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第三间牢房的人在喊他,这人倚靠在牢门前,让赵幼安惊讶的是,这个短须浓眉长相儒雅的犯人身上没有枷锁铁链,第三间牢房也要比前两间整洁干净一些。

“你是新来的狱史吧?”

这人有些颓然的靠着牢门的铁栏杆问道,他打量着赵幼安微微笑了笑后接着说道:“你去问问翟秀,给我准备的烧鸡今晚能送过来吗?”

赵幼安先是一愣,然后疑惑的问道:“什么烧鸡?”

这人老神在在的撩了撩额前垂下的头发,然后用头抵着牢门骂道:“姓翟的小子收了我十锭足两的银子,我就让他弄一只烧鸡和一壶酒来,这小子推三阻四的拖着不办,你问问他,难道不怕大理寺寺卿提审我时老子告他一状吗?”

这人眼中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两道幽幽的目光落在赵幼安脸上,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就像是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站在这阴森幽暗的地牢之中,不过赵幼安脑子还算转得快,他轻咳两声后嘴角勾出一抹并不自然的微笑,然后迎着那目光故作轻松的笑道:“呵,不就是一只烧鸡么,等我出去后给你带一只回来。”

“那可不成,是翟小子受的钱,怎么能让你买?”

这人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铁栏杆,半晌后扭过身去,嘴里嘟囔道:“没意思,没意思,你这小子虽然看着愚笨,但心肠不坏,这就没意思了。”

赵幼安不知这人何意,便抬腿继续向后走去,接下来三间里关押之人也是姿态各异,这三人唯一相似的是脸颊上都施有黥刑,等刚走到第七间时突然听到阴牢门口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

“喂,官袍和佩刀领回来了,过来看看。”

原来是翟秀回来了,他怀中抱着一堆东西倚在地牢门栏向里探头,赵幼安闻声返身,不经意间眼睛瞟了第七间监牢一眼,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老头盘膝坐在石床之上,正在笑意盈盈的向外看去,让赵幼安惊讶的是,这个看着虚弱不堪眼窝深陷的老者身上的铁链要比前面几人都多,数十根泛着幽光的铁链从四面墙壁伸出,死死的将这老者锢在石床之上。

赵幼安快步走到翟秀面前,接过递到面前的东西,他走到阴牢门口的一张桌案前,依次将厚重的衣袍和沉甸甸的横刀摆在桌上,将那张刻有大理寺的木牌揣进衣兜,就听翟秀问道;“牢里关押之人都见过了?”

“见过了。”

赵幼安说着拿起那柄横刀,他走到宽敞处抽出刀来试了两下,翟秀懒散的靠在门栏,从腰间的布袋中掏出几颗豆子,然后手腕一抖抛过头顶后用嘴接去,等那几颗豆子被嚼碎下肚后看着赵幼安僵硬的耍刀手法促笑道:“这刀我们用不上,就是挂在腰间当个佩饰罢了,再者说了你腿脚不便,也不适合用刀。”

赵幼安将刀收入鞘内,然后淡笑着问道:“翟大哥,你看我这腿脚,要用兵刃的话使什么好一些?”

翟秀歪着头想了想,突然面色一肃说道:“以后在大理寺中你我便搭伙了,遇到什么危险事情你躲在我身后就好,不需要你习练什么兵刃。”

翟秀这句话虽然听着寻常,却带有几分侠气意味,说来赵幼安心头一暖,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翟大哥,要是我想学刀法呢?”

“跟谁学?”翟秀愣了愣后问道,他随即摆了摆手笑道:“我不会使刀,我刚不说了,这佩刀就是个佩饰而已。”他说完后看着赵幼安眼神黯淡下去,紧接着挥了挥拳说道:“不过我有一双足以撼山的拳头。”

翟秀拳法不知如何,可他自卖自夸的本领确实不错,就听这个看似憨厚的汉子接着说道:“来长安之前我在岭南道的军府当拳脚教头,当时岭南道军府的都尉手里那杆银枪也抵不过我的这双拳头。”

赵幼安看着这个口中嚼着豆子的汉子,将信将疑的说道:“那翟大哥你看看,我能不能练你的拳法。”

“你么。”翟秀大量赵幼安一番后摇了摇头,他神情尴尬的笑道:“武道之中不论是拳脚或者兵刃,首先要人稳,你走几步都看着摇摇欲坠的,加上也错过了打根基的年纪了,还是不要勉强了吧,嘿嘿。”

赵幼安本来预想的学一门傍身武艺的想法,被翟秀一句话就堵死了,他神情黯淡的笑了笑,然后想起刚才翟秀说的话,疑惑的问道:“翟大哥,你既然在岭南军府当拳脚教头,为何要跑来长安当个狱史,教头每月的俸禄应该更高一些吧。”

“唉。”翟秀一声叹息后接着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当时岭南道有个门阀纨绔,一日在街上调戏你嫂子,我这个脾气哪受得了这个窝囊气,就逮住那个纨绔公子一顿猛揍,结果也可想而知,我和你嫂子灰头土脸的逃出岭南,来长安投奔在大理寺任职的表叔了。”

赵幼安看着大大咧咧的翟秀,想来这个汉子脾气也不好,他笑了笑后好奇的问道:“翟大哥,你表叔是大理寺的谁啊?”

翟秀勾了勾手,示意赵幼安来到身前,然后等赵幼安来到身前后他凑到赵幼安耳旁挤眉弄眼的低声说道:“我表叔正是咱们大理寺的寺卿褚时钧。”

“唔。”

赵幼安竖起拇指感叹道:“厉害。”

“所以说嘛,既然你我搭伙了,在大理寺内遇事我罩着你就好啦,你也不用去向想练武的事情,我们就打理好这个阴牢,每月心安理得的拿俸禄。”翟秀豪气干云的说道。

两人站在牢门闲谈时,一声撞钟声划过长空,翟秀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黑色望楼,然后伸了个懒腰慵懒的说道:“到放饭的时间了,我们得先给牢里的犯人盛送,然后自己才能吃。”

翟秀带着赵幼安出了地牢,来到之前驻足的小院内,他找了一辆靠着墙根的木推车,然后搬了两个木桶上去,这时突然想起什么后扭身对赵幼安说道:“阴牢中的犯人,送饭时注意第七间的那位,其他也没什么可给你交代的了,他们不论如何穷凶极恶,在这牢底也是我们说了算。”

赵幼安奇怪道:“第七间那位有什么问题吗?”

“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翟秀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站在院中的赵幼安掏出怀中那块刻着大理寺三个字的木牌,嘴角轻轻勾出一抹笑意,这笑仿佛是对即将扎根的这个世界打了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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