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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披甲与桃树

离开永和坊的一行人在一座牌楼下分道扬镳,白桃搀扶着慕容羡鱼回武侯司,南溪利用武侯身份征用一辆载货的马车,将精疲力竭的赵幼安和醒来时老泪纵横的赵更古拉回沾衣坊。分开前,白桃喂赵幼安吃了一颗味道涩苦的止血金丹。

将赵家父子扶回各自房中,南溪并未第一时间离去,他手持铁矛在这落魄小院前驻足停留了很久,一来是以防巨鳌帮还有后手袭击,二来则是这个少年武官对屋内已是沉沉睡去的赵幼安心中满怀敬意,大唐帝国尚武慕强,年纪尚浅血气方刚的诸葛南溪更是崇拜强者,所以他对持刀砍倒几十个悍不畏死的死士,并且手刃了剑客张四的赵幼安格外敬重,在安顿好赵幼安时,诸葛南溪还将自己装有止血丹和筑气丹的锦带留在床头。

虽然不知此事因何而起,但南溪觉得,躺在床上的赵幼安,铁骨铮铮好汉一条。

讽刺的是,一月之前的赵幼安还是沾衣坊内人人都可骂上两句的赵家小跛子,而今日之后,长安地下世界这个名字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赵幼安蒙着被子不知睡了多久,白桃喂他吃下的止血丹着实厉害,到醒来时身上刀口已经尽数结痂,除了肩部那一刀砍的太深,还会有血水渗出南溪为他绑扎的白巾外,其他伤口随疼,但也不影响行动。

下床后推门而出,抬眼望去已是暮色沉沉,圆月挂于树梢枝头。

见赵幼安醒来,坐在院中枯井旁抽着旱烟的赵更古一脸愧色欲言又止,他并不知道今日之事的全貌,只是认定赵幼安和那位女武官从巨鳌帮手中救下自己。

在深巷中被剑气震晕的赵老汉并未看见满街的参臂断肢和血流成河,自然也没见到堆叠成小山一样的死士尸体,对于两人如何逃出生天他满心疑问,可很显然此时的赵幼安并不想说。

通过练就那本《扶摇血经》积蓄的真气一场搏杀之后挥毫的荡然无存,赵幼安此时显得弱不禁风,就见他摸着被打断了三根肋骨的腹部惨兮兮的望着赵更古说道:“老爹,饿了。”

赵更古收起颇为复杂的眼神,扯着嘴角憨笑一声后说道:“等着我去烧点吃的。”

院中灶台自从朱婉儿坠江后便再无升起过炊烟,终日不着家的父子也没积下余粮,老赵头只能端了个瓷盆出门,舔着脸去和街坊四邻讨些吃的。

沾衣坊这条无名巷中,除了有些难说话的胡家外,大多都是淳朴人家,加上赵更古平日里待人和善,又是行走在地面上的官家巡役,所以不一会儿那端出去的瓷盆就被塞满,赵根古喜滋滋的回来,就见赵幼安手中拎着月色下泛着幽寒的长刀凝神端详。

“幼安,吃饭。”赵根古晃了晃手中捧着的瓷盆,打断思绪不知飘向何方的赵幼安。

父子二人点上火烛,埋头吃饭。

这白色瓷盆中鸡鸭鱼肉样样都有,皆是四邻晚饭剩菜,此时饥肠辘辘的二人却吃得格外香甜,看着不消一会就下去一半的折箩剩菜,赵幼安苦笑道:“拼死拼活,日子还是清苦。”

赵更古嗦着一块鸡骨喃喃道:“本来是攒了些积蓄为你讨了媳妇,想着往后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谁能料到婉儿那孩子命苦,唉,还能说什么呢,吃饭吧。”一声声叹息中赵更古也没了食欲,他看见赵幼安放下碗筷后拾掇了桌子,然后丢下一句早点休息后就出了屋子。

临出门前赵更古回头看了一眼一身伤痕的赵幼安,他嗅到儿子身上那浓重的血腥气味,可也只是微微张嘴将满心疑虑咽下。

赵幼安等忧心忡忡的老爹离开后掩上房门,将双刃长刀十五收回刀鞘放到桌上,又转身从床头取来已被血色染透的蛇皮袋,掏出了今日近身厮杀作用不大的连弩,他利索的卸下弩身箭匣中的五支利箭,然后仔细打量一番这件被官府明令禁止私藏的利器,万幸并未损坏。

装有连弩的蛇皮袋在和那些陌刀汉厮杀之时被打落在地,还是返回深巷找老爹时慕容羡鱼眼尖看见,才被南溪又捡了回来。

指尖摸着桃木材质的弩身,赵幼安笃定这件利器会有一日终将在自己手中留有大用,从一个后来人的眼光审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连弩无疑是想在这个崇尚武道的帝国活下去可以依仗的最好武器,前提是自己再不会置身于那贴身厮杀才能博得一线生机的险境。

等将自己贴身的两件兵刃放好,赵幼安盯着昏黄的烛火又是一阵倦意袭来,他不想回床休息,因为刚才背后刀伤被那干硬的床板硌得生疼,只能搭着手臂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咚咚咚。

忽然之间,一声类似擂鼓又更似是炸雷的声响将赵幼安震的“醒来”。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后睁开双眼,一道宛如白昼的刺眼强光直戳他的瞳眸,那堪比炸雷的声音越发的大,自己的心弦也跟着颤动起来,他急忙捂住耳朵,也终于看清的眼前场景。

天穹之上红光一片,那种红更像是一种诡异的血色,又好似一抹占满整个天际正在焚烧的烈焰,在那漫开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红焰之后,赫然出现的是两个太阳。

赵幼安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他伸手一摸,手上也全是粘稠且冰凉的血红之色,此时他正置身于一片茫茫荒漠之中,低头看去,绊倒他的是一具已然干枯的尸体,这被烈日暴晒抽干水分的枯竭尸体上,披着的正是大唐最为善战的铁骑神策军的银白盔甲。

一面绣着唐字的战旗插在不远处,旗下也有一具暴晒而亡的将士干尸。

赵幼安面色惊恐的起身,看着天地并成一线的血红荒漠,还未站稳就感应到大地一阵剧烈颤动,无数马匹嘶鸣声连同锤砸大地的马蹄声源源不断的从面北的方向传来,再看时那远端沙丘之上已是摆满密密麻麻席卷黄沙的重甲铁骑。

赵幼安吓得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发现锦带下空空如也后惊恐的向后跑去,毫不意外,他又被绊倒在地。

原本平整如水波的黄沙被风一吹,竟然奇异的四下散开,如水流一般流淌向四面八方,等黄沙尽数退散后赵幼安才发现,自己脚下被风沙掩埋的,是数万个如同刚才那具干尸一般的大唐披甲铁骑。

折断的大戟,卷刃的长刀,颓然倒下的唐旗和染红的缨枪满眼皆是,死状凄惨的兵卒铺满大地,宛如人间炼狱一般。

见此一幕,赵幼安眼眶不觉湿润,两滴泪珠划过脸颊。

“将军,你哭什么?”

一声清脆的呵斥声在耳畔响起,赵幼安环顾四下,却无一个活人。

“谁在说话?”他怒喝道。

嗖。

一道铁箭从天而降,直插在赵幼安脚旁,他看着还微微晃动的箭枝,转头是天幕上已是数万道如雨点一般的飞箭落下。

这些如飞蝗一般落下的铁箭全部扎在自己身上,赵幼安却感觉不到疼痛,还真如雨点一般不痛不痒。

下一秒马蹄声震耳欲聋,那沙丘上一字排开的铁骑开始朝着自己浩浩荡荡的狂奔袭来,已是被箭雨钉在荒漠的赵幼安看见密密麻麻冲杀而来的铁骑中一人持弯刀率先而至,那人面目狰狞的一刀劈向自己。

生死攸关之间一只大手从地下探出,在刀尖就要劈到自己头颅之际抓住他的脚踝将硬生生他拽入地下。

眼前骤然一黑,再睁眼时鬼火莹莹,四周站满了面色惨绿的披甲兵卒。

赵幼安只觉自己来到地府阴曹。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射来,这些人都望向自己,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怒喝道:“将军,北上吧,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理想不是你讲给我们的吗,为什么不去实现它?”

赵幼安睁大眼睛想看清说话之人的面貌,却只见此人面目模糊看不清脸来,吓得他当即往后退去。

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我们出泾关一路北上,割下了多少蛮子的头颅,为何非要在此时撤军,哪怕是叛军攻入长安又如何,我们捣碎了那突厥人的王庭,在回身南下平叛岂不美哉,这天下又不是非要他李唐来坐。”

“混账东西,你我皆是唐臣,难道眼睁睁看着长安沦陷?”此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羽扇纶巾的儒生出来,指着那决意北上的兵卒怒骂道。

一时间围满赵幼安周身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更多的则是看向了他,并且一步步向他逼近。

“将军,拿主意吧。”有人喝道。

“班师回朝吧,将军。”另一人嚷道。

赵幼安看着向自己逼来的无穷人影,向后又退了一步。

可这一步后,整个人向下坠去。

再睁眼时,自己身处一座寺庙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披甲将士,这些杀气腾腾手持长刀的将士看到自己后齐齐下跪,一时间铁甲声锵锵刀光耀眼。

一位身材曼妙双腿修长的紫衣女子赤足走向自己,这位依旧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手中捧着一副金色盔甲,在离自己五步之遥时忽然开口道:“请将军披甲。”

另有一人当即站出,扭头冲着数以万计的披甲将士喊道:“长安城就在身后不足十里,十万人对十万人,今日在这古刹之中,我等定要一步不退杀尽叛军。”

“不退,不退。”一眼望去所有将士挥舞长刀嘶吼道,震天响声直冲云霄。

赵幼安恍惚间伸手摸向那女子捧着的金甲,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那甲胄之时忽然头痛欲裂,他在漫天呼声中扶住额头缓缓倒下。

栽倒在地后背后一凉,赵幼安猛地惊醒,原来自己此时就在屋中,不知为何从凳子上滑落下去。

扭头看去窗外天色已亮,自己竟是做了个极为荒唐的梦。

清晨时赵幼安推门而出,蹲在屋外水缸前胡乱摸了一把脸,然后轻声朝着赵更古的房间唤了几声,人不在。

他回屋扯下身上缠着的白布,仔细检查一番几处刀口后披了件青袍走出了院子。

由于步频太大会扯动伤口,他就来回在自家这条无名巷中晃荡,正低头沉思昨夜那个骇人梦境之时,就听一声猫叫声传入耳中。

赵幼安寻着声音望去,那日扑入自己怀中的黑猫身形矫健的站在墙头,冲着自己又叫了两声。

赵幼安伸出双臂轻声呼唤,这猫却纹丝未动,只是用那双墨绿色的瞳眸打量着自己,片刻后转身跳入墙后。

鬼使神差之下,赵幼安推开了黑猫跳入的那户人家大门。

院内有一棵桃树,一眼望去花蕾娇娇含苞待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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