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春非我春
动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之下,这是巨鳌帮上上任帮主叶龙初见张四时对身边还是个账房先生徐季说过的话,没想到一晃二十年后,叶龙这句话终是一语成谶,当初那个怒时毛发耸然,拔剑必血溅五步的剑客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同时赔上的,还有巨鳌帮六十多号武艺精湛悍不畏死的死士。
长安城死了个剑客,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长乐坊门口的一棵垂柳树今晨被扛着斧子的十郎砍了,因为这棵树是当初张四种下的,与一斧后就折断的柳树同时离开西市的还有不知被谁踩碎了双膝的副帮主梁赞,据徐季对帮众的说法,遭袭的梁副帮主不堪忍受后半身囚困与轮椅之上,在深夜时服鸠酒自裁了,这位叶龙时期就在巨鳌帮中,不近女色又膝下无子的副帮主,终是为城外的乱坟岗又添了一捧黄土。
今日的长乐坊中摇骰掷牌的喧闹声与往常无二,进进出出的赌徒依旧络绎不绝,只是大堂二楼那间可俯瞰赌坊大堂全貌的雅阁中,常常倚窗而立的堂主周邦没了踪影,圆扇状的雕窗后换成了千娇百媚的柳漪,对于赌徒来说,抬头瞧见一个身材窈窕的美人凭窗而立,也是一桩独有的风景。
长乐坊后院的柴房门前,刚去砍了一棵柳树的十郎将手中巨斧一扔,然后沉默不语的站在水缸前低头洗手,那咣当落地的斧子上犹见一抹血色,这时柳漪扭动着腰肢款款而来,她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十郎满是血渍的双手轻声问道:“周邦处理干净了?”
神情木讷的十郎想起刚在那个吓得面色铁青跪地朝着自己咣咣磕头的堂主周邦,一撇嘴后说道:“屠狗一般砍死了。”
柳漪看着十郎洗干净双手后胡乱的在自己胸前擦拭一番,表情有些嫌弃的微微皱眉,就听她娇媚的问道:“可留下什么话来?”
十郎歪着头微微回想一番后说道:“每个要死的人说的话都一样,除了哭着求饶外还能说什么?”
“张四,梁赞,周邦都死了,这巨鳌帮从现在开始算是完完全全掌控在干爹手里了。”柳漪眉梢荡开一抹喜色后轻声说道。
“巨鳌帮还是背后那些大人物的,除非他们死绝了才能是干爹的。”十郎听到柳漪的话后沉声说道。
柳漪闻言狠狠白了这个存心和自己抬杠的魁梧汉子一眼,然后手指从袖中摸出那片徐季送的玉质槐叶轻轻揉搓着轻声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兴化坊礼部郎中的私宅内,加官后本该春风得意的赵涂脸色暗沉,与他相对而坐的破相美人尚月竹摆出一副柔弱不堪的可怜模样,整个人瘫坐在宽椅前,柔弱无骨的双手捧着额头到眉间没破开一道的伤疤,几滴清泪从脸庞滑落。
赵涂看着眼前美人冷声道:“遮着脸做什么,将手拿开吧。”
尚月竹缓缓撤下遮面的双手,轻声喃喃道:“我是怕义父看到我如今的这副面容心生厌恶。”
“皮囊而已,有什么好厌恶的。”赵涂冷冰冰的说道,他端起面前茶杯后又说道:“没想到张四那么不顶用,连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都解决不了。”说罢轻轻喝了一口茶水。
尚月竹看着脸上满是阴霾之色的赵涂出声道:“若不是武侯司那个三番五次坏我好事的女武官,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年轻汉子,张四加上巨门星君,怎么可能结果不了那姓赵的小王八蛋。”
“那个拦下巨门星君的年轻人能看出路数吗?”赵涂好奇的问道。
尚月竹先是轻轻摇摇头,然后想了想后说道:“虽然不知来历,但能看出他的修为和巨门星君旗鼓相当。”
“好一个旗鼓相当。”赵涂冷笑道,他重重的将茶杯放到桌上后凝视着尚月竹脸上那已经结出血痂模样狰狞的刀疤又道:“我还真是小看那小子了,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这件事只是相爷和公主暗斗的一件小事罢了,虽然折断了张四这柄利剑,可我手里还有无数柄像张四一样的利刃,只要相爷不倒,还有日子收拾那姓赵的小贱种。”
尚月竹看着胸有成竹模样的赵涂,沉默良久后忽然问道:“义父,如果上巳节宝船那件事成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档子烂糟事了?”
提起之前宝船刺杀,赵涂倒是对面前的义女毫无隐瞒的叹道:“这件事是我瞒着相爷布局的,从巨鳌帮帮主魏近到西域刀客石霖,加上费尽心思埋入虎贲卫的暗子隋木郎,怎么看来都是我这边先手无敌天衣无缝才对,可谁承想中途杀出个姓赵的小崽子,算了,虽说是失手了,但后续的野火也没有烧到我们身上,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尚月竹听出赵涂有暂时鸣金收兵的意味,她稍做思量后出声问道:“那巨鳌帮怎么办,拱手送给公主?”
“相爷的意思是破财消祸。”赵涂那双晦暗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异色后说道。
“那我要不要关了彩尚坊暂时离开长安?”尚月竹听到长安第一大帮这便要更换门庭后颤声问道。
赵涂手指轻抚着额头想了想后说道:“你是担心被武侯司盯上?”
尚月竹眼前浮现出那个手握长剑和张四在深巷厮杀的女武官身影,她轻轻的点点头后说道:“这件事失手,我那绸缎铺也会沦为众矢之的了。”
“不用。”赵涂声音冰冷的说道,他盯着尚月竹嘴角一扯后又冷笑道:“你背后站着的是玄阳观的大唐国师,谁敢动你?”
尚月竹闻声忽然噤声,脸上露出一种即恐惧又愤恨的复杂神情来。
赵涂看着提到玄阳观后脸色突变的义女,忽然声音柔缓的问道:“月竹,我之前将你送到玄阳观给国师当双修鼎炉,你恨不恨我?”
尚月竹沉默片刻,然后留下两行清泪后轻摇着头低语“若不是义父,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饥年了。”
赵涂深深的看了一眼尚月竹,然后指尖向宽袖中一摸,勾出一张金缕丝钩织的轻软面甲,轻轻丢到这个垂泪的女子面前说道:“送你的,下次来见我覆上这面甲。”
尚月竹笑容凄然,她知道义父还是憎恶自己如今这副容貌,当即心中对赵幼安的恨意又深了几分。
起身后掸了掸衣袍的赵涂走到屋内轩窗边,尚月竹眼帘中水雾蒙蒙的望向这道瘦长背影,就听赵涂声音阴冷的说道:“几天后有几个东渡的倭人武士来长安,我要安排在你那彩尚坊内。”
“好。”尚月竹轻声应下。
“倭人心性卑贱,知小礼而无大义,畏威而不怀德,接触的时候小心些。”赵涂叮嘱道。
尚月竹指尖摸了摸脸上的刀疤,忽然一叹道:“我这被毁了面容的仇,义父可一定要为我报了。”
赵涂冷冷的望向庭院内那棵桃树,半晌后幽幽的说道:“倒是可以用姓赵的小子试试这几个倭人武士的斤两。”
尚月竹闻言一喜,转而捏住金丝面甲缓缓遮在脸上。
被尚月竹记恨上的赵幼安此时悠闲的坐在桃树下,怀中抱着那只勾引他进入旁人家院中的黑猫,在他对面的是那个常年一袭儒袍的教书匠宋瓷,两鬓斑白的老儒生眼神奇异的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之前见这小子是还是一脸死相,今日再看怎么就眉宇舒展神态浑然,大有一副拨云见日的写意神情挂在面庞。
宋瓷怀中抱着那只叫尺玉的白猫,他看着抱着墨韵的赵幼安轻声笑道:“墨韵平日里都是生人勿近,怎么遇到你就转了性子,真是怪哉,怪哉。”
赵幼安抚摸着黑猫墨韵的柔顺身子笑道:“说明我们有缘。”
“也对,缘分这件事,实在妙不可言。”宋瓷摸了摸尺玉后笑容和煦的感叹道。
赵幼安靠着树身坐着,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身上的一道刀口被扯了一下,疼得赵幼安差点叫出来,怀中黑猫似乎有所感应的伸出舌头舔舐了几下赵幼安的掌心以示安慰。
宋瓷看着黑猫格外亲昵的少年郎,脸上笑意愈发浓厚。
两人就这样一人抱着一只猫向对而坐,一直从晨时坐到中午,期间无人出声,诺大的院子里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猫叫声。
等到巷中升起阵阵炊烟之时,宋瓷忽然挽留赵幼安一起吃饭,知道赵更古去县衙当差中午不回来的赵幼安欣然答应。
老书匠烧了一条鱼,蒸了一锅米饭,又吵了一碟青菜。
从长安底层人的午饭来说,这顿饭很是不错了。
“先生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状元桥旁遇到过一次。”赵幼安吃饭间隙看着宋瓷夹了一口鱼肉吃的津津有味后出声道,当时白桃带他去状元桥吃汤面,之所以记忆这么深刻,以至于此时在饭桌上言之凿凿,是因为他和白桃都看到黑猫从宋瓷袖中窜出跃入水渠中扑鱼的一幕。
宋瓷又扒了一口米饭后才说道:“有些印象,不过我对两个小鬼跟了我一路的印象更深。”说着他脸上浮起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赵幼安当即脸色一红。
当时牛龙儿告诉他这老书匠宵禁常后出入青楼,两人怀疑这个一贫如洗的老书匠是从哪里捞了一笔不义之财,所以在决定跟踪。
“宋先生,你知道的......”赵幼安略有些尴尬的出声道。
宋瓷笑着没有说话,用他那仿佛一眼就能洞穿别人心思的瞳眸平静的望着面前有些局促的少年郎。
吃完饭后赵幼安准备回去,那只黑猫忽然跳到肩上。
只见宋瓷走到屋内书架前,取下最顶上的白色瓷罐。
“留步。”宋瓷笑意盈盈的说道,他转身抱着瓷罐走到赵幼安面前,然后将罐内的宝贝系数倒出。
金银玉石洒满一地。
赵幼安吃惊的看向宋瓷,转而不解的问道:“宋先生?”
只见这老书匠一甩衣袖后轻声道:“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赵幼安眼神灼灼,神情奇异。
宋瓷的视线随着一束落在屋内的春光向天穹远眺,半晌后缓缓说道:“故,春非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