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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再相逢(七)

“你真的要去开封看你老爹?”待两人走出蘅芷院后,上官无汲才毫不客气地问萧风迪,“这么多年不理不睬,甚至还冷言冷语,如今突然转了性子要去跟前尽孝,你自己就不觉得尴尬吗?我光想象那个场景,都替你臊得慌!”

“那你说怎么办?”

“你娘让你做什么,你就得乖乖去做吗?你不会说你不去?再退一步讲,就算出于无奈答应了,你不会随便出去逛几天,回来骗她说已经去过了?反正她又不跟你一起去,根本不会知道!”

“你觉得我骗得过她吗?从小到大,我可从来没在她面前撒谎成功过。”

“就是因为没成功,才要多试几次啊!不然你永远也别讨老婆!”

“这是什么逻辑?”

“一个大男人被自己老娘吃的死死的,不敢说谎也不敢违抗,哪个姑娘敢嫁给你?万一哪天你娘一个不满意,你还不得立即把老婆扫地出门啊?”

“你又不嫁我,你操个什么心?”

“我是替我未来嫂子操心!能瞧上你的姑娘,肯定是脑瓜不太灵活,眼神也不太好使的,再摊上这么个怂包丈夫和厉害婆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你说我也就罢了,这样说我娘不太合适吧?亏她还这么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可是唯一一个她真心夸赞过的人。注意我说的是人,不是女人。”

“真的?”上官无汲这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连你都没夸过吗?”

“当然。”

“雪魄呢?”

提到这个名字,萧风迪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之色,毕竟像他这般重情惜情之人,很难对他曾经关心过的人做到绝情绝意。但比起对雪魄之死的伤感,他显然更在乎此刻上官无汲的感受,于是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微笑道:“也没有。我娘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也在很长时间里将雪魄当作女儿一样看待。可她对自身要求极高,自然对子女的要求也高,我和雪魄很难让她完全满意。不过……你是个例外,你才是她心中完美的典范。”

“你说的也太玄了吧?我有这么好吗?”

“我也说不上来,可事实就是如此。也许她觉得你像她,又不像她。也许你就是那个她曾经想靠近,却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梦想。”

——你我怎会一样?你年轻聪慧、武艺超绝,前途不可限量,天下任你驰骋。而我却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不孝的女儿,一个不贤的妻子,一个不慈的母亲……

——我早说过,我们不一样。我只是个可恨的失败者,没有灵魂,没有信念,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只要找准了这根线,便可将我一举击溃。可你呢?你有爱情、有灵魂、有信念,只要你心中的爱没有消失,你就永远不会倒下……

上官无汲突然想起沈夫人对她说过的这番话,暗暗感叹萧风迪的猜测不无道理。从诸葛珊的口中得知,这位伯母年少时也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练武奇才,又聪慧机敏,胆识过人,也许曾经的她也怀着一腔热血与抱负,立誓要在这天地之间做出一番事业。可结果却不尽人意,她在一次次的选择中迷失了爱情,迷失了灵魂,迷失了信念,最终成为了一只提线的木偶,心里深埋着永远无法对人诉说的怨恨与愧疚,就这么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地度过余下的人生……

注意到萧风迪投来疑问的目光,她赶紧收拾思绪,得意地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确实喜欢我。居然还说我们两个很相配!要知道像这种厉害强势的婆婆,一般都认为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自己儿子。可见我魅力深厚,早就把她给降服了!将来你要是找到那位不长眼的姑娘,在带她回家见婆婆之前,一定要先带她来见我。我传授她几招,保证她不会被你娘欺负。要是她天赋再高一些,学得再好一些,连你这个乖儿子都能跟着一起翻身啦!”

“你损人上瘾了是吧?”萧风迪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先把自己嫁出去了,再来管别人的闲事吧!听说寒枫临走前向你辞行,你却完全没有挽留,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塞的是什么东西!”

“寒枫怎么了?是他自己与朱承砚有约,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他从来也没说他喜欢我啊!”

萧风迪哂道:“这种话还需要说出口吗?你身边那个一脸冷漠的杀手也喜欢你,他又可曾对你吐露心迹呢?”

“你说斜阳?”上官无汲一愣,“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们就交过一次手,连话都没有说过吧?”

“这是男人之间的默契。那日雪魄来我院中,他紧随你回来,在雪魄说那番话时,他担忧地看了你一眼,我便知道他对你有意。而且他的心意与寒枫一样,只会默默藏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对你言说。他沉默的原因我不清楚,但寒枫的我却能猜到几分。”

“什么原因?”

“他对你的情感太复杂,也太深厚。除了这份心意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因素,其中有亲情,也有友情。这些情感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微妙的平衡,他永远不会主动打破这种平衡。除非……是你先打破。反正你没心没肺,不用考虑这么多。就像这一次,就算他与别人有约,也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去更改这个计划。但只要你开口让他留下,他就一定会留下。没什么原因,只要你开口就行。”

“你是寒枫肚子里的虫吗?”上官无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的头头是道的,真拿自己当情圣了?你要有这能耐,会连郑文璇都搞不定吗?你认识她可比叶星辉早得多,又是白雪城的同僚,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换作我是男人,早在京城时就把她给拿下了!还能轮到叶星辉来捡便宜?我都替你丢人!”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萧风迪居然没有当场发作,反而慢悠悠地道:“你想通过转移话题,来回避寒枫吗?看破不说破,无论对方是敌是友,都不能轻易道破一个男人的心事,这也是男人之间的默契。我可是为了你才破例的。反正寒枫都已经走了,你们也没什么可能了。错过了他,你基本可以预测要孤独终老了。只要你自己接受,旁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又何必做贼心虚,赶紧来攻击我?”

“谁说我要孤独终老?我觉得叶星辉就很不错啊!高大英俊、成熟稳重,冷酷之中透着霸气,霸气之余更有深情,简直就是女人梦中的完美情人。我还记得他来救我时的画面,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抱着我离开。真是太男人,太有魅力了!你都不知道,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的手臂,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致命的魅力,其他的男人,无论俊的丑的,老的少的,在他面前都不够看!尤其是他对我的态度,那么高傲,那么冷漠,还爱搭不理的,反而让我有一种特别想去亲近的欲望……”她说着说着,眼中居然还放出了光,好像真的沉醉在叶左使的男人魅力中无法自拔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在喝烈酒。第一口会有点呛,但喝完一口之后,你又忍不住要喝第二口。第二口好像更呛了,可呛过之后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恋。于是你越喝越上瘾,越上瘾就越想喝,越喝又越上瘾。如此这般反复之后,你终于发现这坛酒是你喝过最好的酒,香气悠长、回味无穷……”

“你说的不是喝酒,是犯贱!”在她绘声绘色的描述中,萧风迪终于招架不住,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会犯贱啊!难道你没贱过?”眼见计谋凑效,上官无汲更来劲了,“怎么办?说着说着我突然好想见他!你说他和郑文璇此刻会不会就在白雪城?要不我们明天就走一趟?我知道你怕他,你就是没受伤,也根本干不过他。不过没关系,有我呢!就让我来打前阵,你跟在我身后捡便宜就成。等成功拆散了他们,我们兄妹俩一人一个,俊男美女,各取所需,岂不快哉?怎么样?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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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事,莫过一个“巧”字。

正因为一时兴起,与萧风迪的这番“厉害婆婆”与“委屈媳妇”的争论,使上官无汲突然意识到一个有趣的问题。都说女人天生是仇敌,尤其是面对比自己更聪明的女人,是否真的会不自觉地产生某种敌意?映射到自身,她是否也从一开始就对这位心机城府都远胜于自己的伯母存在某种偏见?

诚然,沈夫人犯下的罪孽无可挽回,劫走养神芝的目的也耐人寻味。诸葛珊与邢燕三,白雪城与雪魄,锦衣卫与养神芝,沈夫人利用一切她所能利用的人与事,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朝廷手中劫走重兵押运的养神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她这个寻找养神芝的人。沈夫人何以断定她一定会来?这自然是邢燕三的功劳了。这家伙曾经周旋于锦衣卫与冥王座之间,又参与了凤鸣山庄的案子,对她这个人,她与锦衣卫的关系,她与嘉靖父子三人的渊源,尤其是她与朱载圳的纠葛,邢燕三全都一清二楚。那聪明的沈夫人要得出这个结论也不足为奇。将她成功引来岭南之后,沈夫人便主动来见,也很快坦白了当年侯家惨剧的真相,为的就是达成最终的目的——以养神芝为交换条件,逼这位侄女亲手杀死自己。

按照沈夫人的说法,她要想赎清这段罪孽,唯有一死。可她偏偏又不能自己了断。因为对她而言,自尽只是一种逃避,甚至还是一种解脱,并不足于赎罪。既然她害死的是侯家的子孙,那她也只有死在侯家子孙的手里,才算是血债血还、因果报应。可在侯家活着的这几个人中,她可以选谁来替她做这件事呢?显然丈夫与儿子都不合适。沈昌若是肯杀她,早在二十三年前便杀了,不会等到今日。同样的,老爷子和侯青栩也不可能。他们也许会因为这个真相而痛苦,但绝不会因为痛苦而杀人。那就只剩下侯子轩与上官无汲了。这父女二人倒都是合适的人选,尤其是侯子轩,他背负了二十几年的弑亲罪名,其始作俑者便是沈夫人,若能由他亲手了解这段罪孽,自然合适不过。只可惜,除非他自愿,这世上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也没人能预知他的想法,更没有人能左右他的行为。如此一来,她就成了沈夫人唯一的人选。

所以,沈夫人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废了这么多的力气,其目的不过是让这个唯一的人选如愿来到自己面前,如愿来了解这个真相,再如愿夺取自己的性命。至于诸葛珊与邢燕三,白雪城与雪魄,锦衣卫与养神芝,这些都不过是沈夫人达成目的的工具,她并不关心。唯一在沈夫人意料之外的,就是萧风迪的突然遇袭了。毕竟再聪明再睿智的人,也很难事先预测一个疯子的行为。

而雪魄无疑就是疯子。

别说沈夫人,就连叶孤城与寒枫,这两位聪明也同样了解雪魄的人,也都没能事先预测到她的行为。说不定雪魄原本是不疯,只是在上官无汲来到岭南之后,才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发了疯。幸而,这个疯子所造成的意外,并没有太过影响沈夫人的计划。以养神芝为引子,以二十三年前的真相为代价,沈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地“死”在了她的手里,也十分守信地交还了养神芝。虽然这个“死亡”与预想中存在差距,但还是带来了部分预想中的效果。

死而复生之后,沈夫人变了。她说她喜欢这个灵堂,喜欢这个没有姓名和落款的牌位,她开始主动地提起侯家,主动地提起丈夫,她甚至还向儿子坦白她的丈夫并不亏欠于她。上官无汲知道,萧风迪之所以答应去见沈昌,并非真的出于对母亲的敬畏,而是他已经隐隐察觉母亲可能犯下极大的过错,而他的父亲所表现出的冷淡与绝情,也极有可能是迫于无奈。

正因为沈夫人的转变,使上官无汲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把这位高深莫测的伯母想的太过功利,也太过阴暗。

也许,她也很担心萧风迪的伤势,只是不敢轻易表露,以免让雪魄趁机而入;也许,她就是从一开始就了解上官无汲,信任她,愿意把儿子的性命交到她的手中;也许,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死会给萧风迪造成痛苦,也会给上官无汲和侯家的其他人造成困扰,所以一开始便做了某种安排,打算在死后向萧风迪坦白一切。也许,王管家就是她安排的人,先在她死后奉还养神芝,再等萧风迪醒来告知真相。只不过这位信使被上官无汲提前赶走,没有等到萧风迪醒来罢了。也许……

上官无汲停止这没有答案的猜测。

再多的也许与猜测,都需要去一一论证。她并没有那么一双神眼,可以一眼就看穿人的内心。她也没有这个精力与意志,去拨开重重的迷雾,探索沈夫人这一切行为背后的真相。不过她倒是知道一个人,他不但有一双神眼,也绝对会有这个精力与意志去探索真相。这个人就是她的伯父沈昌。

所以这一晚,当她因为沈夫人的疑虑而辗转反侧,又因为第二天的行程而忐忑不安时,她突然做出了一个临时且荒唐的决定,决定将这一切谜团都扔给伯父沈昌去处理。她连夜写了一封信,简述了养神芝被劫一案的前因后果,以及她来到无垢山庄之后与沈夫人的几次接触,尤其详细描述了沈夫人“死而复生”之后的种种表现。最后,她还贴心地提醒伯父,他那不孝的儿子打算在伤愈之后来开封看望他,希望他能早日做好心理准备,免得父子见面的场面太过尴尬。

她不去猜测沈昌收到这样一封信后会有什么反应,也完全不去考虑这封信即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反正她就写了,不但写了,她还派人连夜将信送往断崖客栈交给鹤心,让鹤心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信发往开封,交到沈昌的手中。

当这封信送走之后,她心中的疑虑与不安也都随着远去,终于在凌晨之前安然睡下,并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正午。然后,她才不慌不忙地起来,又不慌不忙地练了功,打了坐,再不慌不忙地用过了午饭,最后再带着小四、斜阳,以及叶孤城留给她的“引路人”夏晚,一行四人离开了无垢山庄,前往她的下一个目的地——白雪城。

临行之前,她还顺走了诸葛珊压在衣柜底下的几套衣裙,都是颜色清新、雅致大方的款式,想必是诸葛珊年轻时的衣裳,倒比她如今的艳丽华服更显清雅。其中就包括她假冒雪魄时所穿的那件浅青色金绣云纹留仙裙,按照小四的说法,这件衣裳不但极衬她的肤色,显得她冰肌雪肤、娇美如花,还特别符合她如今从容自信、卓尔不凡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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