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雪城（一）

白雪城并不是一座城，也从来没有下过一次雪。

在上官无汲刚认识叶孤城时，这个世上还没有“白雪城”这样一个地方。自小巷初遇后，叶孤城就带着她离开了成都。在刚开始的一年多里，他们四处漂泊，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将“上官无极”改为“上官无汲”，让她称呼自己为大哥，亲自教她练武、习字，宽容甚至喜爱她与生俱来的顽劣与任性，也惊讶于她的天赋与聪颖。不过，与沈夫人一样，他从不谈起自己，包括他的出身、来历，他眼下的打算、决定，他接下来的目标、计划，同样的，他也从不表露他内心的喜怒与哀乐。他们就这样在江湖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了一年，迎来了春日，送走了秋叶，很快又迎来了严冬。在这一年里，他几乎带着她走遍了大半个河山。他前往的方向几乎没有规律，有可能今日还往北前行，下一刻突然又一路向西。他到过的地方也是形形色色，有经济繁华的大城重镇，有人烟罕至的高山大川，也有荒凉贫瘠的乡村农庄。

但年幼聪慧的上官无汲还是瞧出了一些端倪。

叶孤城即将去往何处，会停留多久，并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而是为了此处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每当他们即将达到某个目的地，他总会先找个不起眼的住所先住下，再花两到三天的时间简单休整。若他要去的是某座大城重镇，他会选择先在周边某个小城住下；若是名山大川，则会在距离山脚不远的农家或者小镇上住下。在这两三天里，他几乎闭门不出，比往常更为勤勉地打坐、冥想、练剑。到他出发的那一天，他会在天还没亮时就整理好行装，带着他的宝剑，来她的房中向她告别。他会温柔地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捣乱，乖乖地在此处等待他回来，但绝对不会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刚开始，她总是好奇地问个不停，还吵着闹着一定要跟着去，可在屡屡受挫之后也只能放弃了。有一回她偷偷地跟在叶孤城的后面，但哪里能追得上他的脚步，很快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还在荒郊野地里迷了路，险些没被野狼给吃了。那一次她实在有点生气，也有点伤心，险些咬咬牙打算独自流浪了。如今想来，倒也不是叶孤城真的放心抛下她一个人，而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独自一人。也许，在她迷了路又惊又怕的时候，当她回到住处大发脾气、又扔又砸的时候，比她年长几岁的寒枫一直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她猜测叶孤城是在找人，其目的可能是挑战，也可能是寻仇，总之他要找的人在哪里，他就去往哪里。他总是独自带着宝剑出去，又独自带着宝剑回来，有时候他的身上会沾染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鲜血，偶尔也会有自己的鲜血。尽管他受伤的次数很少，伤势也一般较轻，但上官无汲还是会，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一边偷偷地哭鼻子。她包扎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个子虽小力气却又不小，常常把原本不疼的伤口弄得更疼了。每当这个时候，老哥总是温柔地笑着，任由她一通瞎忙之后，再自己重新包扎伤口。

——当然，也可能大部分都是寒枫代劳。因为上官无汲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伤在胸口，这是他有史以来伤的最重的一次，伤口总有五六寸长，为了避免压着伤口，胸口的绷带是绕到背后打结的，这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自己所为，以致年幼的她还幻想会不会是某位仙子姐姐看她手脚太笨，特地来帮忙的。

不过叶孤城的这一次受伤，倒是意外地泄露了某些他原本不想教人知道的秘密。正因为对手太过强劲，自然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当他们休整了半个月重新出发时，街头巷角还在纷传着半个月前“草字堂”堂主叶泽鹏在与人的决斗中战败身亡的新闻。当年的“草字堂”在江湖上的威望远非今日可比，老堂主叶泽鹏传说是百年前的神秘组织“八卦”的唯一传人，武功深不可测，精通天下绝学，比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严千负也不逊色。更巧的是，叶老堂主此次的对手也与一年前挑战严千负的是同一个人，一位名叫叶孤城的十八岁少年。传说他手中所拿的，正是昔日“鬼斧神工”冼血的五大神兵之一——飞仙剑。经此二战，这位少年的名字便传遍了中原武林，成为江湖上风头最劲的青年高手。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结束了这一年多的漂泊，带着她一路南下，在春日来临之时来到了百花盛开的岭南。

岭南是个地域上的统称，以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为界，五岭以南的地区统称为岭南。岭南地处南疆边陲，北枕南岭，南临南海，西连云贵，东接福建。在这里，他网罗天下能人异士，建立了如今这个神秘的江湖组织——白雪城，而自己则成了白雪城主，大名鼎鼎的“剑圣”。然而，白雪城究竟身处何地，组织里又有哪些高人，则一直是个谜团。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上官无汲自己都搞不清楚白雪城究竟位在岭南的哪个方位，只知道从大庾岭的梅关进入，一路向南快行大约半日，会有一条曲折的溪流，溪水常年不竭，据说是从西面雪山上的雪水融化汇聚而成。坐着竹筏沿着溪流而下，途径多数个曲折弯道，便进入了一片山脉，而白雪城就在其中一片山谷盆地之中。因地气温暖，山中植被茂盛，高木深林，云雾袅绕，外来的人极难找到山谷的入口。她自九岁随叶孤城进入山谷之后，期间的三年几乎没有踏出山谷一步。直到三四年后武艺略有所成，又是十三四岁最为顽劣叛逆的时期，估计叶孤城也实在受不了她的闹腾，这才允准她偶尔外出散心，时不时到江湖上逛上一逛。不过她每次出门，叶孤城总会派人将她送至梅岭，回来时也自有人等候，引领她一路回到白雪城所在的山谷。等她过了十四岁，又很快去了大漠修行，一直到今天都不曾再回到白雪城。也难怪叶孤城会担心她找不到白雪城的入口，特地安排夏晚留下给她带路。

一行四人自前日午后出了无垢山庄，又快马加鞭一路西行，弯弯绕绕地到了这座不知名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夏晚也未跟上官无汲商议，便径自走入镇上的一家客栈，自己要了一间干净的客房回屋休息去了，连晚饭也没有露面。

上官无汲也不在意，还贴心地吩咐店家将饭菜送到夏晚房中，这才叫上斜阳和小四，悠哉悠哉地出了客栈，在镇上毫无目的地散着步。

“这位夏姑娘可真够能逛的啊！”小四还是老样子，像个跟班小厮般紧紧地跟在上官无汲身后，一双眼睛四处乱瞟，一边细细打量街上的风土人情，一边笑嘻嘻地道，“这都走了两天了，一会向西，一会朝南的，兜兜转转看起来赶了不少路，实际上离无垢山庄还不足七十里吧！”

“你记的倒很清楚。”

“小的就是再笨再蠢，这点方位和距离感还是有的。不然怎么一个人出门呢？要都像夏姑娘这样不分东南西北地一通乱逛，还不得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那按你的意思，是夏晚太蠢带错了路呢，还是我太蠢被她给耍了？”

“嘿！大小姐怎么突然这么多心了？小的可没这个意思啊！小的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小四笑嘻嘻地说着，又偷偷回头瞥了眼后面的斜阳，凑到上官无汲身耳旁低声道，“这夏姑娘不会是看上江公子了吧？她这两天可是一直偷偷地打量江公子，暗中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呢！她故意带着我们瞎逛，不会是为了跟江公子多相处几日吧？又或者她看不惯江公子与大小姐在一块，所以有意要戏弄和为难您？”

自客栈里出来之后，斜阳就有意落在后面，与两人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一路上目无表情，也默不作声。听到小四的话，上官无汲不禁也偷偷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小姐想必也看出来了吧？这可不是小的造谣生事啊！这一路上夏姑娘就盯着江公子一个人，绝对是对他有意思！只是女孩子脸皮薄，哪能轻易开口，所以便这么拖着我们，想要看看江公子的态度。可谁知江公子一点不解风情，天天冷着张脸，小的就担心再这么耗下去，不但大小姐无法按时到达白雪城，还可能把夏姑娘给惹恼了。”

“那你想怎么样？你去搞定夏晚？”

“小的哪有这个本事啊！再说，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也瞧不上我呀！小的是想大小姐要不要派江公子去接触接触？也不用怎么刻意安排，就给他们制造点独处的机会，随意聊上一聊，说不定夏姑娘芳心一悦，明日就带我们去白雪城了呢！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

“也行，那你去跟斜阳说吧！正好夏晚一个人留在客栈，让他先回去陪着，我们多逛一逛，等晚了再回。”

“这……这种事小的怎么好说呢？”小四又偷偷瞄了眼斜阳那冷漠的俊脸，为难地道，“再说，江公子也不会听我的。还是大小姐自己跟他说吧，就算他事后回过味来，也不会生您的气的。”

“好吧！”

上官无汲居然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去。斜阳原本一直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距离有十几步远，应该听不见他们的话语。见她转身，便停了脚步，静静地等她走到跟前。

“你听见小四说的了，”上官无汲莞尔一笑，“他这条舌头又开始不安分了，实在惹人厌烦，我支持你把它割下来。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得先辛苦你，帮我们搞定眼下的事。明日日落之前，我一定要到白雪城。”

“是。”

斜阳目无表情地应声领命，又目无表情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