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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傲雪孤梅

豆大雨珠洗礼着大地,快入冬的大雨如凌厉的刀子般划过行人裸露的肌肤。

要说快入冬了还能下这么大的雨就很稀罕了,长元冻得一哆嗦,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眼见这场雨越来越大,他心底暗暗叫苦,原是抢了个好差事,谁料想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给他淋成了落汤鸡。

要单他还好,顶多病上一场,怀里的东西要湿了,那他家公子……

寒风刮过,他打了个寒颤,一边加快了脚程。

汉中四面群山环绕,汉江横贯东西,嘉陵江沟通南北,北部秦岭山脉将它与秦都咸阳隔开,故而汉中虽土壤肥沃是大秦征战天下不可或缺的粮仓,却败在车马难行往来商户稀少,如何都发展不起来。

离汉中不远的北部不知名的小山丘—一座与郡中格格不入的府宅,在雨雾缭绕中若隐若现。

七尺石砌的三阶复合台基,通体梁柱式建筑,院落坐北朝南,以中轴线上的院落为上,东西层级森严的伫立着数间不同规格的耳房。

侍女推开东侧主室的房门,房室空间不大,一开门就能闻到浓郁的香味,她轻手轻脚关上门,回头确认房中的灯火未被屋外的风雨刮散。

屋里布置干净简洁,两侧分别布置书室与寝室,进门可见堂室中央的小案上架着一张七弦古琴,从琴可见主人经常使用保养得当,转过身子,见一女子跪坐在案几前,一手杯盏一手竹简,房间布置看着该是娇养闺中的大小姐。

芙蓉如面柳如眉,杏眸粉腮半含羞,眉目间的韧劲更添美感。

所谓三分皮上七分皮下,大抵讲的就是这种美人。

女子仰头将盏中液体一饮而下,便将手中的杯盏搁到一旁,继续阅读手中的竹简,至侍女近侧也不抬头。

侍女将她身边香炉中燃尽的香草替换,又为她添满杯盏。

后退两步站定,侍女轻声道:“这是新温好的秬鬯,今日这般大雨,您趁热喝些,可别再着了寒。”

女子点点头,目光不离书简,语气淡淡,“阿岚费心了。”

声音清浅,在雨声衬应下悦耳极了。

阿岚没有再说话,静静等着主子的吩咐。

窗外雨点叮咚敲打门窗,掩不住越来越急的风声。

风雨,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搁下手里的书简,身后的阿岚立即走进两步跪地为她按摩僵硬的肩颈。

女子朝窗外瞧了一眼,“雨更大了?”

阿岚动作不停,“是啊。”

端起杯盏,酒水已凉,她微微蹙眉,搁了回去说道:“这么急的倒少见……”

阿岚麻利地换上新的,不及刚出的滚烫,正适入口的温度,闻言应了句是,忍笑道:“这雨来得突然,晌午还是大日头,好些人出去都没准备斗笠,回来淋得一身狼狈。”

女子语气平和的应了声,将辛甜的酒水饮下,袖角浸香,半遮掩着勾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她张口,正想要说什么,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脚步纷杂,由远及近,正向着她的院子而来。

有人来了?

阿岚下意识朝门口方向望去,女子已然搁下杯盏,轻轻拍了拍阿岚的手示意她停下,然后起身整理衣衫,施施然朝门口而去。

身后的阿岚叹了口气,只能跟着主人的脚步,刚到门口,房门就正合时机的打开。

门外的大风、凉气以及渐失了温度的湿气,遇上了温暖芬香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朝里涌,靠门的两盏油灯挣扎着支撑两秒,最终不甘的收起自己的气焰,唯余两束青烟瑟瑟发抖。

“公子。”女子垂眼低眉,朝面前的人躬身行礼,她身上的月牙白衣裙被风吹得飒飒,衬得体态翩然,被暖黄的灯火一晃,灿然若仙宫蟾桂。

两名随侍簇拥着一个身量纤弱的清秀公子,他们见主人进屋,迅速关上房门,将凛冽的寒风挡在门外。

背后冷风渐消,公子上前两步扶住女子,十分自然的牵起带往案前坐下。

“刚在外面就听到屋里的笑声,在聊什么?”公子声音朗润,眉目含笑着问。

阿岚极有眼色的服侍两位主人坐下,轻手轻脚地点亮那两盏被吹灭的油灯,忽听到公子问话一惊,再度雀跃的焰苗险些燎了她的手。

女子捂嘴轻笑,抬手吩咐阿岚为公子端来秬鬯,一双杏眸如水,像含了春日冬雪初融的春水,又有女儿家特有的俏皮娇俏。

“就是些女儿家的小话,公子想听吗?”

“哦?”公子目光移到面前为自己倒酒的阿岚,平日的他甚少关注她,在女子这种美人衬应下,阿岚无疑不引人注意,今日细瞧,灯火下倒算个清秀温婉的人。

到嘴边的话锋一转,公子喊住要走的阿岚。

“我记得你叫阿岚,对吧。”

阿岚脚步一顿,端着秬鬯转身朝公子伏了一礼。

外面黑云压城,内里灯火昏黄,阿岚背着光,脸没在阴影下看不大清。

“阿岚,”女子忽而开口,她微眯眼,“房里昏暗,拿盏灯过来。”

阿岚应声,将手里端着的东西搁下,提着刚点好的灯放到两人身前的案上,橘色的灯火照亮三人面容,映的女子脸上都多了分暖意的血色。

等阿岚在她身旁坐下,女子才再度笑道:“公子冒雨而来,想来是有事要与我说。”

“是听到了些消息,想听听你的意思,”公子扯了扯被雨水浸湿的衣角,压低声音继续道,“北边传来消息,那位,又被刺杀了,这次是在东巡路上。”

女子端起杯盏自顾自饮酒,情绪上不见任何变化。

“未见天下大丧,真是可惜。”惊雷破空,她表情平淡,唇角微翘,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话。

“虽然也失败了,但这次不一样,”公子一顿,盯紧女子的脸,“我听说刺客的名字,叫姬良。”

什么!

阿岚捂着嘴,险些惊呼出声。

姬良,还真是好久没听到的名字呢。

公子见女子仰头,似终于提起了兴致。

“竟然是他吗?”女子搁下手里的东西,“嬴政留不住他。”语气斩钉截铁,全然是对那人的信任。

若是他,从号称天下尽在掌握的皇帝陛下手中逃出来,也不让人觉得意外。

见女子目光灼灼,全然是对姬良的肯定赞赏,公子的表情似有些受伤。

“通缉令刚下到郡里。”回答的有气无力,绕是女子身旁的阿岚对他都不由得添了份同情。

庄里所有人都知道公子待女子的心意,只可惜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那位始皇帝陛下,恐怕夜里要做噩梦了。”女子笑脸盈盈,起身郑重朝公子一拜,吓得公子手忙脚乱完全呆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恭喜公子再得一臂。”能从秦国人手下脱逃,足见那位姬良公子的厉害,有这样厉害的人辅佐,于公子而言可是好事。

烛光映进眼底,那双杏眸亮的可怕,亮的公子先移开视线,抬手示意她免礼。

看着女子再度坐好,他才苦笑道:“何时动身?”

“动身?公子要出去?”女子疑惑。

“既然有了姬良的消息,你与他又……”公子眼底痛苦之色更郁,违心的话让他心底隐隐作痛,“淑子若愿意,就去找他吧,以你们之情分,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子房如何都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要找的未婚妻,就在离咸阳这般近的汉中。

他话音未落,就见水淑子面色冷了下来,他便知道坏了,正要开口找补,就见那面若冰霜的脸上,两点晶莹在烛火下映得如天上繁星。

门外风雨愈演愈烈,猛然抨击着门窗,亦一下下敲击着公子的心口。

“淑子,我不是,你别哭啊。”他急忙想伸手替心上人擦眼泪,水淑子神色恹恹的躲开他的手,眼泪没擦到,还险些被案上的烛火烧了袖子,看上去格外狼狈。

“原以为公子最了解淑子的心意,不想在公子心里,我竟与那种不顾大局只求小情小爱的女子是一样的。”她睁大眼睛,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眼睛不堪重负,那颗未被抹掉的泪珠直直坠下,滴在衣服上,这一刻连窗外雨声都听不见了,对公子韩成而言,那滴泪撞击进布料里的声响大的有如又一道惊雷。

韩成更急了,慌的直接站起越过小案到了淑子面前跪坐下来,再度伸手想替她擦眼泪,又被人一扭头轻飘飘的躲开了。

那双眼泛红,又格外倔强的不肯再掉一滴眼泪,这是水淑子最后的骄傲。她是韩国大将水玄的长孙,就算身为女儿身未能上战场,骨子里也带了将军的坚韧大气。

韩成最爱的就是她一袭竹青色裙衫,款款走进大殿时的从容淡定,明明是那般单薄的身影,明明是拜伏于层层阶沿下的卑微姿态,却让人生不出半点凌驾之上的优越感。

一介女子走进全是男人的朝堂,可想而知水淑子当时面对了多少障碍荆棘,那时的他只是个最不受宠身份低微,连开口资格都没有的公子,只能看着那柔弱的身影一个人面对大厅上的豺狼虎豹,看她口若悬河,用最平淡的语气将那一个个老腐朽们论得哑口无言,看那些眼泛绿光的恶犬一只只摇头扼腕叹息,一点点撕裂他们的粉饰太平。

年少时他南下游历,机缘巧合地在一片隆冬雪里见过长于墙壁侧的梅树,周围皆是光秃秃的岩石青藓,独那一棵在凌厉的寒风呼啸中颤巍巍歪着,那白皑皑的冬雪覆盖了枝干,主干都那般纤细,远远望着脆弱不堪。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刮断。

他对那独树一帜的梅树起了怜惜之意,拉着友人走近,才发现那株梅树所在的位置高极了,需仰头才能纳进眼帘,又那般近,只与他们所在的地方隔了道无法迈过的沟壑。

于是,幽香伴着冬日难见的艳丽色彩进入了他的世界,令只有黑白的天地添上了美意。

原来近些才知,那是一树开了花的傲梅。

她自选了无花问津的高崖,寒风要刮断她的枝干,她便以寒风磨砺自身,冬雪想冻碎她的生机,她就借冬雪之融浇灌躯体,在顶峰开出世间独一份的美丽。

一树梅花无一低头,她在崖巅,高高的俯视怜悯着众生。

韩成带不走那树梅花,只能捡走了飘散过来的依旧散着幽香的花瓣。

那跪在殿中的身影,亦如当年那树心心念念的梅花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蓦地韩成又想起自己将她从水府的断壁残垣中挖出来时。

君王对秦军兵临的恐惧促使他对水氏一族步步紧逼,当水家再无儿郎可以上阵时,曾经才动新郑的水淑子又被他想起,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对绝无胜算的战局又能如何?

迁怒的杀戮,毫无意外的降临在水家。

他将水淑子从断壁残垣中挖出的时候,水家与韩国一同宣告了末日。

家族的灭亡以及数日奔逃躲藏让那素来淡然的她摸样狼狈,尚还稚嫩的少女,却望着远处战火对狼狈无措的他伸出的手。

“故国已亡,不知公子可愿与我,再建一个新的韩国。”

那时的回答早已模糊,他却记得那只柔软白皙的小手上传来的炽热温度。

国破家亡时的水淑子都未曾红过眼,却在此刻展现了从未有过的脆弱,韩成这才意识到,再坚韧的女子,内里都是柔软的。

他那句离开,无疑是深深刺伤了水淑子的心。

“我怎会那样想你!”韩成脸都涨红了,也不敢再强行碰她,搓着手急忙解释,“淑子,我与你的承诺从不敢忘,你知我,怎舍得你离开。”

“可是你在他身边,总比辅佐我能做得更多。”一直憋在心底的那口气终于吐出,韩成神色萎靡。自小就跟姬良打交道,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远不及那位姬家老大,这点无论过了多久他都无法反驳。

少时姬良名满新郑,引得公子权贵争先恐后的与之结交,他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公子,长大一点相府没落,他以为可以追上了,姬良父亲一句话,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与对方绑在一起,现在姬良博浪沙一锤引得嬴政雷霆一怒又无可奈何天下,而他,只能窝在这小小宅子里战战兢兢,嬴政一句话便要陈尸街头。

巨大的落差下,难怪韩成失了分寸,口不择言的落下这么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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