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暴雨
雨并没下,过了有一个时辰,云便退去了,山里山外的兵将都松了一口气。
结果这口气松大了,后面连续几天天空见不到一丝云彩,太阳烈的异常,像是要把大地烤焦了一般。
山里有水有阴凉,还好过点,外面围困的可遭老罪了,躲都没地方躲,全聚在荫凉地又担心对方跑了,一个个让晒得无精打采。最难受的是没水,川道里只有一条洪水沟,往年夏秋季节会有细细的流水,今年一丁点的水都没有。
胡将军命人在谷地挖井,掏了几丈深也看不到水的痕迹。又派了很多马车从其他地方运水。真正意义上的杯水车薪,运水车还没到大营,士兵便拥上去一抢而空。
纪纲抱怨:这方先生也是,挖水窖的时候怎么不在山外也挖几口。全挖到山里了,现在人家有吃有喝有阴凉,我们在外面干烤着,这么下去,不等对方突围,光是这天气,就把我们逼跑了。你们不是说他会求雨吗,那赶紧让他来啊,求雨又没什么风险。
见大家都不说话,纪纲道:看看,你们这些人啊,我就知道是骗人的,还呼风唤雨,还指挥狼群,真拿我当三岁小孩子了。
天气并没因为他的抱怨改变,好像变得更热了。大地让炙烤的直冒青烟,人影都让遮蔽的扭曲了,士兵往来的道路,各守御点,中军大营里浮土足有一尺深。稍一扰动便是尘土飞扬。好多天脸都没办法洗,哪还有多余的水洒扫垫道,无论兵将,一个个像出土的文物,只看到眼睛在扑闪扑闪。
甘肃镇的兵将还能忍受,锦衣卫可都是外地人,一个个叫苦连天,指天骂娘。
不止是黑石川如此,整个兰州周边都像是变成火焰山,这种天气对晾晒小麦是好事情,到对老金这样的菜农却是灾难性的,地里的蔬菜晒得脱了水,轻轻一碰便成了粉末。
除了五泉山下的那一片还能浇上水,其他河沟都干的寻不到一点水气。就连黄河都像冬天一样,裸露出大片河床。
山坡地为了抢秋雨保墒,小麦一收获便全部翻犁了,现在全变成干蹚土。稍一刮风便是漫天的尘埃,这个季节有沙尘天气,实属罕见。
人们又在龙王庙前的蹚土坑里舞龙求雨。
官道上有一支马队停下来观看百姓的表演,老太监催促大家快走,再晚赶不到驿站了。
正是使团,本来计划抓捕汪监军后一起出发,但胡将军传来消息,汪监军躲在山沟不出来,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便由老太监带领大家启程回京。
这一路上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行到半路,寻了块阴凉地歇脚,原本乘凉的百姓忙起身让开,看他们手持农具应该是附近干活的农民,但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更像是逃难的流民。老太监让大家不要慌张,一起乘凉。百姓见这位官老爷和善,又回到树下。
老太监让手下拿出干粮水酒与大家分享。气氛轻松了很多。两拨人东拉西扯的聊闲天。
老太监奇怪大收季节,怎么这一路看到的百姓都一幅青黄不接的样子,
一老汉叹道:苦熬了一年,收的粮食全交上去,还倒欠人家官府的。可不就青黄不接吗。老爷,和您打听个事,这汪监军到底是抓起来了,还是跑了,还是继续当官。
有侍卫笑到,兰州的百姓真够闲的,不操心自己地里种什么,反打听朝廷大员的前程。
老汉道:这位军爷有所不知,百姓的命运全在官老爷手上,人家一句话,多少百姓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再操心再勤快都没用。
老太监笑道:老哥哥还有些见解,你给咱家说说。
老汉道:见解说不上,就是老百姓实打实的处境。
以前于指挥在的时候,那叫个自在,于老爷没那么多是非,他只操心兰州的安全,百姓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地里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不触犯大明律,没人管你。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活的畅快。
于老爷走后,来了个冯指挥,神龙见首不见尾,整天待在卫府不出门,他在干嘛我们不知道,后来为什么让抓起来,也不知道。不过对老百姓没什么影响,各过各的,他不管我们,我们也不操心人家。
后来胡将军来了,虽然活比以前累了,但来钱多啊,只要你愿意,到处挣钱的机会,方先生又带着官兵修了很多水渠,让这一大片地都能旱涝保收。那年大旱,胡将军把兰州卫所有的士兵马匹都派出来帮百姓种秋粮,大灾之年不但没闹饥荒,还是个大丰收,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粮食,粮仓里都堆不下了。
旁边一人插话道:那几年家家有存粮,户户有余钱,日子过得那叫个美啊,你看这沿路的房子,除了高门大户,凡是老百姓的院落,都是那几年盖的。
老汉道:说的没错,我的院子就是那几年盖的,说出来老爷您都不信,那个房子是我拿鸡蛋换的。
老太监笑道:什么样的鸡蛋这么值钱。
老汉道:我从山里买回来鸡蛋,在家用茶叶煮熟了,拿到官道上卖,那时候官道比现在人多,车挨着车,排着队过黄河,一排就是好几天,就便宜我们这些老百姓了,有蒸包子的,有烙饼的,有卤猪蹄的,各式各样,都能卖出去。我的茶叶蛋做的精细,远近闻名,路过的人都要买几个尝尝。几年下来就攒了一院房子。
老太监道:那后来呢。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老汉叹了口气:后来来了个董指挥,一个读书读傻的榆木疙瘩,啥都不懂,还什么都要管,吃饭要管,说话要管,走路也要管,只要不合人家的规矩不是挨打就是罚钱。和那个吴老四一起把兰州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光应付他们都应付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好好过日子。可恶的是他把和蒙古的通商也绝了,车队不来,大家的东西也卖不出去了,其实就算有车队,也没人敢卖,一不留神扣个商户的帽子,多少代人就毁了。更缺德的是他把方先生抓起来折磨。真是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道:现在回过头想想,除了方先生这件事,那时候还算是好的了。
老汉叹道:是啊,再恶谁能恶得过汪监军。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王。他以前也不这样,后来让胡将军打废了,跑到外地去,再回来成了大官,官一大脾气也大了,胃口也跟着大了。那叫一个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恨不得把全兰州的百姓扒皮拆骨,剁碎炒成肉臊子了卖钱。
老太监笑道:老哥哥说得也狠了。
老汉道:说的再狠,也不如人家干的狠啊。
中年汉子道:也不知道胡将军这次能不能把这个活阎王收拾了。
旁边一人道:难说,听说汪监军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后台硬的很呢,胡将军不一定干的过。
侍卫斥道:妖言惑众,你等不要命了,胆敢非议皇上。
其他人吓得闭口不言,那中年汉子苦笑了一声:如果胡将军杀不了汪监军,我们日后也就没活路了,与其让人家一步步逼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还能少受些苦。军爷你现在捅我几刀,我还得感谢你哩。
侍卫怒道:唉,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威胁我。
老汉叹道:军爷莫生气,他是实话实说,我们这些人啊,现在真是生不如死。
众人黯然伤神。
晚上到达驿站,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让老太监辗转反侧无法安睡,立在门口沉思,一直站到东方见白。快步回到房中,找来纸笔,写了一句话,仔细封好了,唤来侍卫,令他即刻启程,快马赶到京师,将密信交于大太监郑和。
数日后郑和收到密信,里面只一句话:疑,汪与皇子勾连。不待细想便急匆匆赶往武英殿。
黑石川的煎熬终于有点转机,微微飘来一丝凉风,远处的天空有云在聚集。
到了晚上,密布的乌云慢慢遮蔽了星光,天际处闪电连连,但干打雷不下雨,士兵向着天空祈祷,有拜佛祖的,有拜老君的,也有拜菩萨的,更有念叨方生的,只希望能降点甘霖,救救这些苦命人。
胡将军却觉得空气闷的异常,与众将领沟通,都是行军打仗的老手,观天象是必修课,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起罕见的大暴雨。
令军士往高处集合,大营也移到附近的山坡上。
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雨点才开始飘落,快被逼疯的人们不顾警告跑到空地上载歌载舞。慢慢雨大了起来,有锦衣卫直接脱了铠甲,就着雨水洗澡。
随着闪电频率加快,雨越来越密、越来越猛,暴雨程度已经远超过大家的预期,雨幕遮蔽下,已经看不到十步以外的地方。
下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大家渐渐从喜悦变成恐慌,胡将军等人也奇怪,雨势要比之前预测的大很多,会不会成灾啊。
平地起水,干涸的黑石川变成了泽国,石山南边的山川都是疏松的黄土,让猛烈的暴雨冲刷出一条条河沟。
李佥事在此地多年,也从没见过如此大如此猛的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停歇。各将领赶忙让军士回到守御位置。胡将军指挥军士整理营地。
隐隐就觉得有一股沉闷的声音从北方传来,像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在喘息,声音慢慢变大,轰隆隆的响动,像是怪兽苏醒过来,在缓步移动。声音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紧,原本行走的怪兽奔跑起来。不多时就感觉动静越来越大,像是不停有新怪兽苏醒加入,如此汇聚,最后犹如千万个巨兽嘶吼着奔驰,泥泞的大地都随着震颤。
李佥事猛然醒悟,大喊:快跑,有大水,沟里的大水来了,快上山。
士兵人慌作一团,有往大营跑的,有往小山丘跑的。
李佥事又喊道:快,快,快,往石头山上跑。
话音刚落,怪兽们已经冲到谷口,谷口猛然收窄,聚集起的水头足有三丈高,夹杂着草木石块喷涌而出,惊天动地。
巨浪翻滚,在宽阔的平川左突右冲,士兵开掘的引水沟根本不够看,连带旁边的土坎瞬间让抹平,原来大营所在的小山坡在洪水的冲刷下坍塌,加入到洪流之中,惊得众人把营地往山顶上挪。
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泥浆,里面混杂着草木沙石,甚至有牛那么大的石块也被裹胁其中,浩浩荡荡向前奔涌。
所到之处,所有东西都被冲垮荡平,还在川底徘徊的士兵自然没了踪迹,那些爬上小土山的也没能幸免,整个山丘都在巨浪的拍打下解体了。
昨天还渴望雨水的人们,被眼前突然冒出来的黄河吓得浑身颤抖,心慌得无法站立,一个个跌坐在泥地里。
汪监军的日子也不好过,盆地虽大,但架不住这么多的雨,出口又太小,上游来的水,盆地本身的水聚集在一起,排不出去,不一会涨的有几丈高,有很多马匹士兵来不及转移让洪水冲走。
军士惶恐不安,有人跪在地上忏悔:求求方先生、方大仙,求求您收了神通。小的再也不敢对您不敬。我保证、我发誓……
受他的影响,不少士兵爬在地上磕头。汪监军斩杀了数名才压制下去。
这次暴雨主要影响范围在兰州西北两个方向,范围之广,雨量之大,远超过人们的想像,不止黑石川,此范围内大大小小的山川河谷都是如此,庄浪河、大通河、吐鲁沟河、咸水河、洮河、湟水、水阜河、蔡家河……。都爆发千年一遇的大洪水,洪水扫荡了沿途村庄,摧毁了房屋田地,裹胁着一切能裹胁的东西汇入黄河,奔向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