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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上纲上线

整个兰州城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讨论这个案子,同情表妹的人自然更多。

许知县以民意难违的借口压着不判,邀请乡贤名流、德高望重的宗族老人组织了几次堂议,不过这些高层次的讨论却不像民间那么一边倒,而是五五分,有同情表妹的,也有坚持礼法的。

上面一遍遍催促结案,许知县打算再组织一次堂议,石大嫂一家来老金家商量怎么办。办法没想出来,时间都花在痛骂石姨夫贪财造孽上。

金花在旁边问:舅舅,结婚为什么要给女方钱啊,是像买糖一样的把人买走吗。

方生耐着性子回答:这是婚姻中的一个重要礼节,不但男方要给女方彩礼,女方在出嫁的时候,也会拿出差不多相同价值的东西做为陪嫁送到男方家里。

金花又问:你们说这次给了很多彩礼,那他们也准备了很多陪嫁吗。

石大嫂在旁边道:不可能,姨夫肯定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不然就犯不上要那么多彩礼了。

金花道:那不还是和卖糖的一样。

方生眼前一亮,是啊,这就不是正常的婚约,这是买卖人口啊!对,这是个突破口。

石大哥在旁边犯难:这么说姨夫会不会太过份,老人家脸上挂不住怎么办。

旁边的亲友也是这个意见,这么说会不会太伤老人的心了。

方生让说的没了主意,这正是前几次堂议没有突破的重要原因,既要说明表妹冤枉,又不能公然指责老人的不是。

金花说道:那他卖自己女儿逼她跳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伤不伤心,难不难过,脸上能不能挂的住。

县衙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门口站着一队衙役维持秩序,吴老四以及本案的相关人等站在外面等候通传,表妹戴着枷锁站在堂外,却是昂首挺胸,目光凛然。

方生路过时点头示意,眼见她毫无惧色,心中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人家没看上自己,这是位奇女子,别说吴老四那个废物点心,整个兰州城都没几个能配得上。

大堂坐满了人,都是本地名流、头面人物,临洮府和兰州卫也派员旁听。

照例首先将相关人员传上来说明案情。

这个程序已经进行了好几遍,没什么新鲜的,只是今天许知县对石姨夫多问了一句:你当初签婚书时怎么打算给女儿陪嫁的。

石姨夫没多想,回答道:就按乡里人惯常的习俗准备。

许知县又问:那惯常的陪嫁大概多少钱。

石姨夫道:一般都是二三两银子。

许知县接着问:二三两是不是有些少。

石姨夫疑惑:大家都这样,不少了。

许知县点点头:好了,下去吧。

堂议开始。

许知县道:本案已经讨论过好几遍,案情很简单,但是非对错各有主张,民间也是流言纷纷,本县实在难以决断,为了公平公正,邀请各位堂议,期望能讨论出一个合乎法理俯顺舆情的结论。

他一说完大堂就吵作一团,说的什么都听不清楚,有的直接开始骂人了。

许知县喝令安静:一个个的说,吵什么吵,大家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了其他人再反驳,方生你先来。

方生站起身来向各位行礼:我认为于情于理于法,此婚约都不成立。

有一老者站起来反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就不成立了。

方生道:其一,兰县本地婚俗,定婚之前男女双方应该见面,或遇面,或转家,双方无异议了才能确定婚约,才能进行下一步礼仪。但本案中,婚书定立时此女并不知情,并且在听闻婚约时坚决反对,所以于情此婚约不成立。

那老者怒道:那是你兰县陋习,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什么时候由得女儿了。

许知县叱道:这是本地千百年来世代相传的风俗习惯,怎么就成陋习了,张口就是你兰县如何,你不是兰县人吗,怎么着,是不愿意还是不打算当我兰县人了。

那老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告罪。

方生接着道:其二、刚才的问话大家都听见了,其家人打算花二三两做陪嫁,这在其他家庭没问题,但在本案就有不妥,大家都知道,本地婚嫁礼仪,彩礼不过三五两,并且女方陪嫁一般要等同于彩礼,至少也不会少于八成,本案男方给予女方的彩礼远高于此,多了将近十倍,据此推理这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婚约,有买卖人口的嫌疑,所以于理,此婚约不成立。

现场一片哗然,几个名流争相起身反驳。

外面有人高声道:方兄此言差异。

大家停下来看外面,就见董秀才踱着方步进来。

进门时路过表妹,怒道:一个女子,无视伦理纲常,陷父于不义,犯下不赦重罪,却无丝毫羞愧悔恨之意,真是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不跪下。

他这一喊吓了大家一跳,表妹瞅了他一眼,扭头看天。

董秀才被她不屑态度气的浑身发抖。

许知县道:你来做什么。

董秀才平复了一下心情上前向知县行礼:小生为尊礼而来,为明理而来,更为天下苍生而来。

看他作死的样子,许知县真想下去踹两脚,但董秀才毫不在意许知县的怒气,站定后说道:刚才方兄认定婚约不正常,有买卖人口的嫌疑,此言差异,我中华乃礼仪之邦,慈孝之风自古有之,现今国泰民安,此风更加兴盛,绝无可能有亲生父母贩卖自己儿女的事情发生。方兄此言不但违背人伦,更有攻击我大明繁华盛世礼仪道统之嫌。试问哪个父母不爱惜自己的孩子,不为儿女着想的,大家说是不是。

有几位老者连忙称是:说的在理,世上哪有祸害自己孩子的人,俗话说的好: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方先生这么恶意揣测实属不该啊。

方生冷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嫁给一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老光棍,为什么要那么多的彩礼,为什么姑娘不同意还要强逼。

董秀才笑道:人家自有深意,难道父母为儿女的考虑还不及你一个外人周全,世上的事往往儿女看的浅,父母想的深,为了女儿以后过上好日子这么做有错吗,再着说了吴老四条件好,多孝敬岳父几两银子怎么也成错了,大明律哪条规定行孝犯法了。

方生笑道:大诰上确实规定彩礼过高,明显超出当地风俗,就是犯法。

董秀才哈哈大笑:我们现在讲的是大明律,你扯什么大诰,大诰是什么……。

不等他说完,岳教谕怒道:放肆,大诰乃皇上亲定的律法判例,你忘了吗。

董秀才一愣,猜想可能说错话了,赶忙回话:没忘没忘。

方生政治上并不敏感,所以没抓这个把柄,继续道:你既然说到大明律,那我再说说第三个观点,婚约定立之时此女母亲新亡,且尚不足七七,依大明律,居丧守孝期间不得嫁娶,所以于法此婚约不成立。

这一条说出来,全场无人反驳,董秀才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没有嫁娶啊,只是定立婚约而已。

方生道:母亲新亡,自己身披重孝,这个时候谈婚论嫁往来彩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孝道。

董秀才这回傻眼了,看向岳教谕,希望老师能帮帮自己。

岳教谕满脸的怒气: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材,出去。

董秀才慌忙跪在地上:学生确实辨不过方生,但我明白一个道理,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她违背父之命,这就是不孝;行凶将夫君刺伤,这是大逆;并且将婆母惊死,此乃大恶。此等大奸大恶之徒如果不加惩治,伤的可不是吴老四一家,而是天下所有忠孝良善之人。我朝以孝治天下,此等忤逆狂背之事如果不能明确立场,却要讨论她父亲的过错,那毁的可不是她父亲一人之名,而是君父之威不可犯的伦理纲常啊。

说到这,董秀才突然眼前一亮,指着方生大声道:刚才你说守孝期间不能嫁娶,这更说明此女子大不孝,更要罪上加罪。

方生怒道:婚约是她父亲私定,怎么能把罪名加到她头上。

董秀才站起身来,昂首挺胸朗声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上无不是之君父。此婚约纵然有错,那也是她的错,岂能责怪她父亲。

许知县怒道:混账东西,胡搅蛮缠强辞夺理,来人,将姓董的给我轰出去。

董秀才挣脱衙役,扑到在地:县尊,这女子留不得啊,必须严惩啊,本案干系重大、事关大节,不可轻视啊县尊。

衙役们不管他的挣扎硬拖了出去。

人虽然让赶走了,但是他上纲上线的一番宏论却让堂议的重点从婚约成立与否变成毫无意义的道德争论。

计划被打乱,许知县只能继续拖着不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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