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9 圈套
所罗门说,我见这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明澈骑马走在晨光中,金色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了薄薄的一层,使他如同从希腊神庙里走出的神祗。
他心里空空的,看不见阳光,也触不到温暖,黑暗温柔而蛮横地灌满他心底每个缝隙。
他不知自己为何存在,也不清楚未来的路在哪里,只是机械地前行。当夏家府邸映入眼帘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他跳下马,两只脚却如同陷入泥沼,无法动弹,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一个女仆正在大门口翘首期盼,她已等候多时。一见到明澈出现,女仆赶紧把他偷偷带到夏绿凝的病榻前。
大病初愈的夏绿凝无力地躺在床上,小脸儿苍白,乌溜溜的头发散落在素净的白色衣衫上。
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她在哭泣。
痛楚激荡在明澈内心,他抬起沉重的灌了铅一般的双腿走向夏绿凝,他不知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
当明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夏绿凝像雀儿般欢快叫了一声,小脸刹那焕发光彩,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被明澈轻轻摁住。
“别动!”他柔声说,心里痛楚万分。
“放心吧,父亲没回来。”夏绿凝笑里带着泪。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明澈强忍着内心的难过。
“怎么会好好的,城里到处是狼,你还不见人影,我能不着急吗?”夏绿凝仰着小脸儿说,她还很虚弱。
“怕了?”明澈问。
“嗯。”夏绿凝点头。
“怕狼,还是怕我死了?”
“都怕。更怕你死了。”
“不用怕,我在呢。”明澈心里泛着丝丝缕缕的甜蜜,随之而来却是更为深沉的悲伤。
残酷的现实冷雨般敲打着他的心,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
默默地坐了片刻,他起身要走,“你好好养病,我得走了,恐怕你父亲不希望看到我在这里。”
“去恳求我父亲吧,让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狠心拆散我们,求你了!”夏绿凝带着哭腔祈求明澈。
明澈没有勇气开口。夏念祖那番话回荡在耳边,就像鞭子抽打着他,他扭过头,不敢看夏绿凝。
“你不爱我了吗?”夏绿凝潸然泪下,内心巨大的痛楚攫住了她,她哽咽了。
明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疾速下沉,无情地将他往下拖,黑暗淹没了他。
“你要放手了吗?”夏绿凝的眸子如一潭秋水,世界在她眼里晃动。
明澈再也受不了了,泪水瞬间决堤。他赶紧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夏绿凝的屋子,头也不回地逃出夏家府邸,跨上马朝着城外奔去。
城里一片狼藉,那场火灾留下了可怕的痕迹。明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想逃,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抱头痛哭。
出了城,来到荒郊野外,明澈滚落在荒草丛里,像个委屈的孩子放声痛哭,他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半晌,有个声音终于忍无可忍地响起来:“你还要哭多久啊?是爹妈死了吗?”
明澈听到有人,一骨碌从草丛里跳起来,他脸涨得通红,四下里寻找,却不见半个人影。
“我在这里!”一只金刚鹦鹉摇头晃脑地在枝头打招呼,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明澈认得它,初次去魔域时,就是它带的路,它是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宠物鸟。
被这家伙看到自己哭,明澈有些不高兴:“如果你是来找费代里戈的,很抱歉,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鸟笼在哪里。”金刚鹦鹉扯着嗓子说,表情很古怪。
“那就带我去啊!”明澈放下自己的情绪,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背。
“等等,我要拉一泡屎。”金刚鹦鹉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又从那根树枝跳到这根树枝,慌里慌张的,脸憋得通红。
最后它浑身哆嗦几下,终于拉了一泡灰白的鸟粪。
“这世界就像一泡鸟屎。追根溯源,也许曾经是甜美鲜艳的果子,退一步还能隐约看到枝叶婆娑的树影,幸运的话或许能捕捉到最初的那粒种子。
“每个环节似乎都完美无缺,结果却是鸟粪。那么,告诉我,谁搞砸了这一切?”
金刚鹦鹉以苏格拉底的姿态发了一套莫名其妙的牢骚,然后嫌恶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排泄物,“走!”它拍着翅膀冲上蓝天。
金刚鹦鹉带着明澈来到阿戈兰特的“鬼堡”时,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事实上人都不见了踪影。
明澈走进阿戈兰特家光线昏暗的客厅,一个女人直挺挺地僵坐在椅子里,默不作声。
明澈靠近一步,思考着如何解释贸然来访的事,猛然发现坐在金丝绒圈椅里的,竟是一具女尸!
明澈吓了一跳,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东西,他回过头去看,就看到了那个鸟笼。
鸟笼被悬挂在窗前。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头颅安静地呆在鸟笼里,再发不出鸟叫般尖锐的笑声。
他惨白着布满霉斑的鬼脸,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沉思的哲人。
明澈取下鸟笼,快速离开阿戈兰特的“鬼堡”。他骑马来到安息园,找了个空地,把老疯子费代里戈的头颅和鸟笼一起埋了。
“愿逝者安息。”明澈在心里默念。
“你为何哭泣?”金刚鹦鹉的问题令明澈猝不及防。
明澈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他脸红了。
“算了!”金刚鹦鹉不耐烦地拍拍翅膀,像个疯子冲进蓝天里,忽然又冲下来对明澈嚷嚷着,“干点有用的吧!”然后飞走了。
明澈咀嚼着金刚鹦鹉的话。他想起自己对夏绿凝的承诺,如果他不能给她怀抱,至少得保证她不被伤害。
除了杀死城里的恶狼,他想不出,此时做什么事更有用了。也许,老公爵费代里戈要他做的正是这件事——把恶狼从人类的城市里清理出去。
明澈前脚离开安息园,侏儒蓝侬就带着几个强盗出现了。城里的人都在同恶狼战斗,这一小撮盗贼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赎金的事。
他们扬言,如果侏儒蓝侬不交代出赎金藏在哪里,他们这次剁掉的将是他的脑袋。
原来,恶狼攻城时,这几个强盗趁乱逃出屠狼队,他们又把侏儒蓝侬抓回来了。
侏儒蓝侬万般无奈,只好哄骗强盗说,赎金被埋在墓地里。
这伙强盗扛着铁锹来到墓地,侏儒蓝侬胡乱指了指一块陈旧古怪的墓碑,强盗们便兴高采烈地干起来。
这几个人均不是生面孔:虎背熊腰的大块头、鼓眼睛的“青蛙”、没下巴的瘦子。
他们个个儿脑袋上热气腾腾,被泥土与汗水弄得满脸污垢,可谁也不在乎,活儿干得热火朝天。
侏儒蓝侬在一旁心惊胆战地望着强盗们,一旦他们挖不出金子,他的脑袋就要在挖好的坑里腐烂掉。想到这点,他顿时冷汗直流,如坐针毡。
“尼克洛,拿到金子你打算干嘛?”没下巴的夸尔托一边卖力地把土从坑里扔出去,一边问,他那苍白的脸上不小心抹上了泥巴,显得滑稽可笑。
“砍掉巴博萨的鱼脑袋喂猫,再买一艘船去远航。得把罗拉那骚娘们带上,她那对麋鹿能给我当枕头。他娘的,离开那对小鹿我会像没奶吃的婴儿,睁着眼到天亮!”大块头尼克洛放肆地狂笑。
“青蛙”和没下巴的夸尔托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们想象着罗拉的两只麋鹿,想象尼克洛枕着它们睡觉的嘴脸,真他妈的有趣!
“我就快变成阔佬啦!有了金子,我要喝光埃拉城所有的美酒,睡遍那些假正经的妞儿,让美酒和女人折磨死我吧!”没下巴的夸尔托陶醉了,沉浸在狂热的幸福中。
“哼哼,我要把屠宰场街所有的下水买回来,煮着吃炒着吃烤着吃,总之得顿顿吃肉!”“青蛙”这番话把注意力引到了侏儒蓝侬身上,强盗们都看着侏儒大笑。
“狼来了怎么办?”侏儒蓝侬装出害怕的样子,净说些强盗们不爱听的话,“狼会吞掉我们的肠子的。”
try{ggauto();} catch(ex){}
强盗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儿,四下里张望,意识到这是阴森森的墓地。
忽然,侏儒脚边的一个小土丘动了动,泥土像一锅煮沸的汤翻腾起来,三个强盗目瞪口呆。
老疯子费代里戈有个不安份的灵魂。
明澈偷偷将他的头颅埋葬在安息墓园里,他却在强盗来临时生根、发芽、钻出地面,然后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长成一棵大树,
并放肆地开出丑陋不堪的花朵,又热热闹闹地结出九颗费代里戈式头颅,每颗头颅都惨白着一张布满霉斑的鬼脸,眼睛微闭,仿佛在沉思。
看到这一幕,强盗们惊恐万状,他们嚎叫着,丢下铁锹拔腿就向城里跑。侏儒蓝侬也趁机逃跑了。
“挖下去,巨大的金库就在底下。”从强盗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一颗头颅上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狡黠地闪了一闪,又缓缓闭上了。
“听到了吗?有金库!”大块头尼克洛边逃命,边喘着气说。
“魔鬼是来索命的!”没下巴的夸尔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命和金库,你选一个。”大块头放慢了脚步。
“金库。”没下巴的夸尔托和鼓眼睛的“青蛙”同时说。
“那还怕什么?”大块头索性不跑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三个强盗重新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时,那棵可怕的大树沉默不语,树根旁边的地面塌陷成一个巨大的坑洞。
坑洞的一面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条黑咕隆咚的隧道。强盗们跳下去,望着那条又阴又冷的隧道,谁也不敢进去。
“见鬼!这是什么?通往地狱的暗门吗?”大块头尼克洛嚷嚷道。
“金库!想想吧!越神秘就越可能有宝贝!”没下巴的夸尔托煞有介事地说。
“没错!”鼓眼睛的“青蛙”也随声附和。
“干?”
“干!”
三个强盗举着火把钻进了幽深狭窄的隧道里,他们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最后在隧道深处消失了。
这一夜,丛林里的几百条狼在夜色中向埃拉城奔袭,滚滚的尘烟隐没了它们的多半截身体,使它们看起来像脑袋浮动在狂澜中的怪物,荒诞而恐怖。
守城的士兵惊慌失措,他们没来得及射出第一支箭,狂风四起,地动天摇,城门忽然洞开。
浩浩荡荡的浊流猛然灌进城里,并迅速窜进弯弯曲曲的街巷,融入建筑物的奇形怪状的阴影里。
奔涌在这股浊流最前端的是狼王苍雪,它如同疾风,胸前的毛雪一般飞扬。
这是个天大的圈套!
狼王苍雪自然清楚这一点,然而头顶的无脸幽灵就是想把狼群驱赶进城里。
与吃人不吐骨头的无脸幽灵比,人类也没那么可怕,或许还能为狼族寻得一线生机。
在城里剑拔弩张的严峻形势下谈生机,看似荒谬至极,但倘若回头看看无脸幽灵扫荡过的丛林,
望一眼遍地飘落的鸟兽的空皮囊,就算是傻瓜,也能理解狼王苍雪的选择是明智的。
自前几日,狼王苍雪在丛林里亲眼目睹无脸幽灵吞噬了几个强盗的肉体,只留下空荡荡的皮囊后,它就明白自己在劫难逃。
那天,就在狼王坐以待毙之时,一个幽灵般的男人出现了。他鬼鬼祟祟,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睛也藏匿在阴影中。
狼王记得这个魔头,在丛林的地下洞穴里,就是这人问它是否羡慕人类。
“人有特权啊!人可以杀死随便什么动物,堂而皇之地把它摆在自己的餐桌上,向别人夸耀自己的美食,你试着干同样的事,看看人类会不会绞死你!”这自命不凡的恶魔曾说。
就是这个人,再次逼迫狼王苍雪,要它带领狼族入住埃拉城,并承诺会给狼族免费提供人皮,条件是——狼族必须为他所用。
夏家女仆西尔维娅的人皮是狼王苍雪悄悄送过去的。它原想借着人类之手惩罚这个魔头,哪知人类如此愚钝,竟丝毫没有响应。
今晚,狼族被驱赶进埃拉城,很明显,就是来当箭靶子做替罪羊的。
狼王苍雪虽明白,也别无选择。幸而狼王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从玛利亚大教堂背后绕过去,有一条小路通往城外的山麓。
倘若能平安通过玛利亚大教堂这最危险的地带,狼族就安全了。
这时候,屠狼队员们严阵以待。他们手中的火把在狂风中有的被吹灭,有的四处飞散点燃了屋顶。为防止火灾,火被尽可能熄灭了。
狂风肆虐,吹得天昏地暗,月亮也躲到不知何处去了。
所以,当几百条狼突然与几百个人在玛利亚大教堂的前庭广场遭遇时,双方都一愣,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狼王苍雪仰天长啸,所有的狼蓄势待发,准备殊死搏斗。
人们之前看到的狼只是零散的,个别的,眼前这阵势太大了!当即吓破了怂人的胆,有人丢下武器就逃跑。
狼其实更害怕。来自丛林的这些狼,对人类怀有强烈的恐惧,它们也只想逃命。
人们误以为,这些全部是披着人皮的狼,必须消灭。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些狼是无辜的,是被人从丛林里驱赶进城的。
于是,夏青染手持长剑冲进狼堆里,砍下一颗狼脑袋。他的勇敢带动了一群人,大家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冲入狼群,奋力砍杀惊慌失措的狼。
狼王苍雪痛心疾首,它怒吼一声,狼群以猛烈的攻势扑向人群,哀嚎声随即响起。
不知谁从教堂的窗户里扔下一支燃烧的火把,不偏不倚落在一条狼身上。
刹那间,火星四溅,被击中的狼停住了脚步,愕然地大睁着绿幽幽的狼眼。
火焰迅速蔓延至狼的全身,一团火球痛苦地翻滚着,狼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狼王苍雪死死地盯着被烈火吞噬的无辜的狼,它怒目圆睁,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撕碎。
仇恨如同咆哮的洪水在狼王胸腔里泛滥,它的血液在烈火里沸腾。
不断有火把从教堂门口被传递出来,扔向狼群,无数狼在烈焰中翻滚哀嚎,人群里传来粗野得意的大笑声。
情急之下,一部分狼慌不择道,没头没脑地窜进玛利亚大教堂里。
失去理智的狼群向人类疯狂进攻,它们跳上祭坛,推翻圣像,撞见什么咬什么,完全是癫狂的状态。
狼群狰狞的面目吓得教堂里的神职人员腿肚子发软,闭着眼不停地在胸口画着十字祈求上帝,像挤堆儿的绵羊等待屠戮。
克里斯托弗大主教和夏念祖等人恰好都在场。外面的狂风让他们睁不开眼睛,只好躲进教堂里,谁能料想到狼群会闯进来大肆杀戮。
形势十分危急。忽然,一只巨大的哈斯特鹰出现在教堂门口,它挥舞着翅膀冲向教堂高高的穹顶,一股强大的气流掠过每个人的头顶。
烛光照耀下,一位手持弓箭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哈斯特鹰背上,银色的盔甲泛着冷冷的光。
吓坏了的神职人员以为天使降临了,他们热泪盈眶,纷纷在胸口画着十字,虔诚地默念经文祈求上帝保佑。
哈斯特鹰在教堂上空盘旋,“嗖嗖”的射箭声接连不断,一条条狼倒地哀嚎。
鹰背上的明澈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教堂中央。狼群见情况不妙,没命地向大教堂外冲去。
一阵惊心动魄的厮杀后,教堂里安静了,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疲惫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情。
他快步走向那位勇士,认出他就是王子殿下明澈。大主教热情地拥抱了明澈,并把明澈的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位年轻人是上帝的使者!今夜他再次拯救了我们,他是埃拉城的英雄!让我们铭记他的名字,来自东方帝国的王子殿下——明澈!”
更危险的敌人还在后面。
明澈心里很清楚,方才,他骑着哈斯特鹰飞进埃拉城时,亲眼看到了在城外徘徊的无脸幽灵。
他和鹰差点就化为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