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离岛手续
入夜的凡尔纳岛灯火如昼，这座建成不过数年的人工浮岛，如同乍一点燃的薪火，耀眼得仿佛梦幻。
这繁星般的灯光，让林昊内心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总觉得这是一幅画，构成它的不是坚实牢固的钢筋混凝土，而是飘忽不定的各色油彩。过去、现在和未来失却了应有的连续性，变得随意而混乱，拉普拉斯妖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顽劣的小屁孩，正握着画笔恣意涂抹着这个世界的命运。
得知可能还有别的存在知晓太阳系和三体星系的终末，林昊便如灌入了一瓶烈酒，无数迷幻的念头涌出脑海，眼前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切。
恍惚间，车子便已抵达了国联总部。
坐落在林立的摩天大厦之间，国联大楼显得并不如何突出，但它永远是最为明亮的那栋，无数人身处其中，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奋斗着，不舍昼夜。
萨伊也是其中一员。
“没想到你决定得这么快，我是说离岛。”见面第一句，她便说。
“毕竟我也算是被你们拐来的。”林昊笑了笑，“另一件事我也决定好了，萨伊女士。”
萨伊不带表情地微微颔首：“我会将你的决定报告七常，至于他们能给你什么级别的权限和资源，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只能保证会在百井市为你和你的家人安排一定程度的安保力量。”
“谢谢，最好是SSFA，这正是我需要的帮手。”
“你似乎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萨伊眉头微蹙，像在解读一幅难以领会的新派画作。
“是的。女士，我有一个梦想——”
林昊微笑道，“将Eto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萨伊沉吟一秒道：“三体人答应帮助你，是么？可你要明白，一把锋利的宝刀，不该被用在砍蟑螂上。”
“我不是宝刀，只是一只烂拖鞋而已。”
“好吧，我也提醒你一下，他们也不只是简单的蟑螂，Eto的势力实在太大，它的触角已经开始伸向一些本该干净的地方。还有，不要轻信三体人的话语，在明白自己究竟握着怎样的筹码之前，他们的一切友善，都可能是将你引向深渊的伪装。”
“我曾经以为他们不擅长撒谎。”
“他们确实不擅长。”萨伊说，“但如果你真有足以拯救他们的价值，那他们一瞬就能学会。”
顿了一顿，萨伊又道：
“说真的，你不必这么和Eto死磕。你完全可以不问世事，独善其身，过上自己想要的舒适生活，这方面，我相信三体人和七常都会尽力提供，这应该是他们最希望你做的，而绝不会是对付Eto。”
“女士，您很清楚我觉醒了什么异能，自然也明白我患上了什么精神问题。”
林昊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眼前飘过了一张张面孔，有丧生在灾变中的无辜者，有为保护自己和罗辑而死去的烈士。
“不将他们全部清除，我早晚会死于愧疚。”
闻言，萨伊再没劝阻。
随后，双方就如何共同推进清理Eto工作进行了坦诚深入、富有建设性的交流，并就具体合作细节展开了深度探讨。萨伊主席表示，应充分发扬各方对维护人类和平、消除球奸危害这一伟大事业的强烈热情和美好愿景，推动人类与三体人在该领域上双边合作的常态化、全面化及透明化。
对此提议，林昊则持保留态度。大规模的合作将会宣告三体人与Eto的彻底决裂，三体文明卸磨杀驴的公然行径，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令扼杀罗辑博士这一终极目标遭受强大阻力，其必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而三体星际霸权主义的做派，也势必会给人类方带来舆论上的严重压力。
综合分析，我方认为，由林昊本人以及官方异能者暗中与Eto势力接触并进行调查，将来自智子的情报伪装成调查所得，以最大程度掩盖三体文明的协助，将是促进并深化两球歼灭Eto事业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方针及必由之路。
三体人随后通过智子致电林昊，表明同意其主张，并重申合作是暂时的、有条件的，三体方面将有权划定应抹除的Eto成员范围。面对这亿年一遇之星际大变局，三体始终坚定不移开展太阳系殖民计划，积极推动全宇宙无人化伟大工程建设，这一目标将会坚定落实，并持续到最后一只人类消失，望虫子耗子尾汁，不要试图耍花招。
对此警告，林昊表示无fa可说，并对智子竖起了中指。
这场持续了十五分钟的私密会议，对人类未来的影响是深远的，其奠定了两球对抗Eto势力的基础，不仅直接牵涉到了危机纪元的面壁者、威慑纪元的执剑人罗辑博士的安危，更为后威慑纪元引力波发射装置的安全提供了巨大保障。
此时的林昊领会不到这番扯淡般的闲聊有多么重大的意义，看着智子消失的他，只能忿忿收起了中指。
身后萨伊从座位上站起，将手中厚厚的文件在桌上码齐，说：
“走吧，我带你去办离岛手续。”
“去哪？”
“我家。”
“……”
林昊强忍着没“嘶”地吸一口凉气。
不会真应了俺妹那话儿，让萨伊阿姨给盯上了吧？
“萨伊女士，你、您是认真的？”
萨伊点点头，正色道：
“可能会昏迷好几天，在我家是最安全的。”
昏迷好几天？！我还未成年啊喂！
“……可我已经跟罗辑博士约好了，明天去医院探望他。”
林昊没有说谎，他连萨伊也没有完全信任，以防万一，在计程车上便先用电话跟罗辑打了声招呼，真出什么事，这位面壁者肯定会想办法捞他出来。
可萨伊不为所动：
“我会和他说明情况。如果你想离岛，那就跟着我。”
……
萨伊的专车上，瞥了一眼邻座萨伊依旧不苟言笑的冷艳容颜，林昊略微放下心头忐忑，欣赏了一会儿窗外夜景，故作无事地问：
“萨伊女士，您和托马斯·维德熟悉吗？”
“我们没有私交。他是一个很干练的野心家，优秀的情报专家，也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不会是那种你想和他共进晚餐的朋友。他找过你了？”
萨伊没问“你见过他”而问“他找过你”，这说明她已经知道了维德的异常举动。
林昊于是单刀直入地问：
“只是打听到一些事情。他想对我做什么？”
说实话，他甚至怀疑萨伊也是和维德一伙的，甚至还是他幕后的主使者，他事先沟通罗辑，主要也是出于这一顾虑。不过要真是这样，恐怕连面壁者也对此无能为力，毕竟萨伊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七常的意志，而面壁者，尤其是罗辑，说白了也就是pdc的傀儡罢了。
别说罗辑，神仙都救不了他。
可萨伊的回应否定了他的猜测：
“我不清楚他的想法。但你既然问我，如果不是在试探的话，那就说明，你无法从三体人那里得知真相，即是说，维德局长在做的事，是符合三体人利益的。对此我只想到一个可能，‘阶梯计划’。”
几乎只是一瞬，她就从短短一个问题里看出了真相。能在三十多岁坐到这个位置上，果然不是盖的。
跟这种人物对话，可半点都大意不得。
林昊摆出一脸懵逼，问萨伊什么是阶梯计划，得到了后者没有保留的回答。
身为“三体文明的使者”，林昊拥有所有机密乃至绝密事项的知情权，这在遥远的将来也以法律形式受到了国联确认。原因十分浅显：只要他想，他能通过智子获得几乎全部想要的情报，而他所不能获得的那些，无疑就是对三体人造成了威胁才遭到拒绝，人类就更应积极提供对应的信息，这个粗暴的逻辑，后来也为他的行动提供了不少便利，让他得以直接参与到几位面壁者的计划当中。
“……换言之，维德想要我乘上探测器？”他谨慎地斟酌着字眼问。
“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萨伊说，“学历不足和知识储备不够还是其次，你对人类的忠诚是刻骨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没法靠着一两句谎言搪塞过去，到了那里，你只有两种结局：摒弃人性，或者生不如死。
“还有一点，你是他们的‘主’，他们会从你身上收获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如果三体人真因为你而得到了‘拯救’，很难认为这对人类也会是一件好事。”
林昊沉声道：“可维德想这样。”
“未必如此。据我了解，他在很久之前就有留意到你了。”
“为什么？”
“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目前我只能推断有两种可能。”
“……我真就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
“也许吧。其中一个原因你应该不太清楚，那就是你的堂叔。”
“我的堂叔？”
林昊搜索着原主残缺的记忆，依稀记得自己只有一个堂叔，名字只比自己中间多了个字，好像是叫林泯淏，属于是生下来就五行缺水，如今常住外地，与自家几乎没有往来，只听林爸说过是搞生意的，风生水起。
然而萨伊下一句话让他大吃一惊：
“你的堂叔可能没给你提过，他是异能拓展国际集团，也就是异拓国际曾经的董事长。”
我靠，这生意搞得还真够大啊……
林昊想起之前和汪淼一块看的“太空滑梯”，讶异中又有些许好笑，半晌才道：
“我还真没听说过。可您用的是‘曾经’？”
“没错，后来他被证实在秘密进行异能者的批量生产实验，暗中与Eto合作，收到风声的他很快就潜逃了，数次布置周详的追捕行动均已失败，也证明他获得了智子的帮助。据称，他在逃亡之后，曾经到你家造访过好几次。”
“可我没有印象……所以，这就是维德要调查我的原因？”
萨伊点头并补充两字：
“之一。”
“还有呢？”
“叶文洁。”
三个字，让林昊一阵心悸：
“什么意思？”
萨伊微一侧头，似在疑惑：
“你忘了么？
“她家和你家曾在同一栋楼里。”
“……”
接二连三的爆炸新闻不住轰击着耳膜，林昊只觉大脑的每一道沟壑都给炸成了平地。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艰难开口：
“这只是巧合，不是么？”
“我认同你的看法。”萨伊说，“可维德局长不这么想。”
尴尬的沉默迅速侵占了车内的每一寸空间，幸运的是，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抵达了萨伊的住处，一栋看上去不太起眼的高层住宅楼的二十四层。
萨伊的家并不大，准确来说，是相对她的身份而言不算太大，也就一百平方左右，里面也没有电动。
但很奇怪的是，只有一半面积是用作生活，装潢简洁而雅致。另一半，则是一个实验室般素白色的封闭空间。
里面放置着整整两台的冬眠舱！
“这是为我和未来的伴侣准备的。我们的归宿未必会是这个时代。”萨伊用导游般的冷淡口吻介绍道，“不过我没有准备第三台，因为若是有了小孩，我应该就不会再撑下去了。”
她用了“撑”这个字。
林昊无暇感慨，这两天接踵而至的怪事已让他有些麻木，他直截了当地问：
“萨伊女士，我不会是要躺进这里面吧？”
“当然不是。”萨伊说，“到我卧室里来。”
“……”
林昊良心略作挣扎，决定不做反抗，温顺地按照萨伊的指示走进她的房间，在淡淡的薰衣草芬芳里，背对床铺，面朝着她站到了大床前。
心脏在狂跳，他不禁嗫嚅：“这、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
“很快会习惯的。”
萨伊说着，一根食指递出，直直点在了林昊的额心。
？
林昊呆住。
却听萨伊说：“我会用我的八阶异能，给你复制一具‘人偶’，到时你就可以让意识在本体和人偶之间自由穿梭，同时生活在这两处地方了。”
……还有这种事？！
林昊几乎忘了，这特么是一个有着逆天异能的世界！
知道自己无法拒绝的他，只能苦涩一笑：
“所以，我要在这里昏迷三天？”
“没错，‘人偶’的制造需要三天时间，如果不进入昏睡，你的意识很容易产生混乱并干扰制作，导致成品变成不可名状的怪物。不用担心，我会让专门的团队为你进行护理。”
林昊松了口气，可还是不太放心，顶着如浪潮般涌来的睡意，他最后问道：
“这里安全吗？”
“是的。”萨伊放轻了声音，“因为我在这里。”
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林昊仰面躺倒在了松软的大床上。
意识行将消逝的一瞬，他听到一声柔和的祝福。
“祝你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