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往事
走出乾元殿,冷汗才从耀流天的脊背上渗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返程路上他一言不发,不断回忆着大殿中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
回到温泉行宫,见希明辰已经在行宫门前等待,他立刻上前抓住希明辰的手,长叹道:“若不是先生相助,我恐怕难于全身而退啊。”
希明辰道:“殿下莫急,日后还有几番较量,不知今日乾元殿情况如何?”
耀流天把情况一一回忆了一遍。
希明辰长舒一口气道:“殿下反应机敏,应对自如,国士风度无双,我想从今夜起,整个圣族帝都都会开始议论殿下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耀流天点点头,他回头望向远处的乾元殿,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如今更加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丝毫不亚于在沙场上面对生死时决断。
原定于在几日后举行的公主成年大典,让整个帝都都进入了沸腾前的倒计时。即便是到了夜里,各家各户也都张灯结彩,所有主要街道和王公贵族的宅院门口也都准备了彩灯。
近日里帝都中最为忙碌的是经营兽角灯和彩灯的商号,库存根本无法满足近期突然增长的需求,纷纷向各地的分号告急,当然,圣族帝都中的灵妙堂也不例外,几乎天下各地的商号都因为这次盛典而赚的盆满钵满。
耀流天在临天泉的露台上,远远的望向帝都中的万家灯火,见一簇簇的灯火在皇宫的后宫中被点燃,火光映在后宫的金顶上,闪烁着华丽的光彩。
帝都皇宫高大巍峨,经过千年扩建,富丽堂皇,是天下最大的建筑群。新建的科瓦王城也极力模仿帝都布局,自从建设伊始就不断扩建,耗费巨大,相比之下也相形见绌。
皇宫乾元殿建筑最高,四周宫殿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绕在乾元殿周围,其中最醒目的,就属正南方的凤仪宫了。
凤仪宫金色的穹顶下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筑,那里是王后希静萱的寝宫。
她本是安然城郡主,圣皇还是皇子时,喜好四处游历,常常在各地与朋友们饮酒作诗,同安然城主的世子是诗文知己。
那一年,他受世子邀请,参加安然城中的雅颂诗会,各地风雅名士纷纷慕名而来,希静萱也偷偷跟着兄长前往,在诗会上,希静萱同圣皇二人以诗唱和,遂生情愫。后来几经波折,二人终成眷属,直到今天,依然是帝都的一段佳话。
多年后,已经成为王后的希静萱正端坐在凤仪宫的凤阁正殿。从安然城前来的城主夫人,王后的大嫂聊着家常。
“公主成年大典结束,这下一件大事自然是要张罗婚事了,陛下和娘娘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万万不能大意的。”夫人一边说,一边命人抬出了一口沉木箱。
箱子打开后,层层丝绢中,包着一件用碧蚕丝和孔雀羽搭配织成的礼服和一顶彩金金冠,金冠上镶着一颗硕大的墨月宝石,闪着如同月光一般的光芒,尤其是在夜晚显得更加闪亮,无论是大小还是成色,都算得上是宝石中的极品。
凤阁殿中顿时华彩璀然,流光满堂,一众侍女纷纷抬起头,痴痴的望着眼前如梦如幻的光影。
王后道:“凝姝自幼喜欢素雅,这未免太过华丽了些。”
城主夫人笑道:“知道公主殿下同娘娘一样喜爱淡雅,所以母亲才命人做了这身衣裳,说新婚必要有件喜庆些的,再说娘家做新衣,这也合礼数。您是没看见老太太着急催着绣娘赶工时的样子,若不是上了年纪,想必会亲自送来,亲眼看着公主穿上的!”
王后道:“我远嫁帝都,不能在堂前尽孝,前几日凝姝回安然城省亲,母亲就一直忙碌,嫂子回去还要替我多多照顾了。”
大嫂道:“原本是我们份内的事情,娘娘如此说,我怎么担得起?只是老太太一直念叨着,不知这次的驸马人选,是否已经定了?”
王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倦意,此时一旁的侍女若茗行礼道:“禀娘娘,药监已经把药送来多时了,再不用就凉了,药监叮嘱多次,凉了,就没了药效。”
大嫂立刻起身道:“是我失礼,耽误娘娘用药了,现在就告退了。”
王后点点头道:“大嫂这次辛苦了,请转告母亲和兄长,保重身体,凝姝大婚时,朝廷会发出廷报,到时候一家人在帝都团聚。”
大嫂行礼道:“谨遵王后令!”
见城主夫人退下,若茗道:“这也是奇了,自从公主省亲回宫,夫人已经来过三次了。”
近些年来,圣皇国务繁杂,加之王后喜欢清净,凤仪宫中一直静悄悄的。这几日风传公主驸马人选已定,联姻在即,各后宫妃嫔,各王族亲贵纷纷前来打探消息,竟突然热闹起来。
王后道:“乏了,跟外面的人说,今天就不见客了。”
若茗轻轻扶起王后,缓步来到寝殿中,此时风起,院中的吊笼萝蓂花微动,片片花落在窗棂上。王后轻叹一声,拈起几片花瓣出神。
“母后!”此时在身后传来希凝姝的声音,她施礼道:“刚刚在宫外遇到了舅母,说是带来了什么礼物?”
王后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见母后表情严肃,希凝姝不由得收起了笑容,不安的垂手站立在母后身边。
“此次去安然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没有。”
“知女莫若母,我希望你对我不要有所欺瞒。”
希凝姝不由得抬起眼看了看王后身边的若茗,若茗只是轻轻摇头。
希凝姝不知道母后今天为什么会这么问,只得道:“安然城被围困,我那时被舅舅关在府中,外面的事情并不知情。”
王后轻轻的抬起头,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儿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希凝姝眼帘低垂,目光游离道:“什……什么机会?”
王后道:“事实,说出事实的机会。”
希凝姝道:“母后怎知我说的不是事实?”
王后道:“这些年来,我一向少于娘家往来,自从你代我回安然省亲祭祀外祖父后,你的舅母和舅舅就三次入宫觐见,名为看望我,实际上却不断试探,若不是你在安然城中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何会如此?”
希凝姝道:“也许是因为大典之事?”
王后道:“这就是我要问你的第二件事,你为何要去内廷,私自修改自己的秘档的生辰?”
希凝姝脸色苍白,跪倒道:“母后怎会知道?”
王后道:“你以为这么做就能瞒得过所有人?你是我生养,这生辰我怎会忘记?虽然你只是修改了一个小小的时辰,但是大教司占卜时,还是让我看到了。原本我还在疑惑,直到看到圣教枢的占卜结果。受邀前来帝都的国使名单中,竟然有科瓦牧蛮将军耀流天,而围困安然城的,也是这个人,怎能不让我起疑?”
希凝姝立刻跪倒行礼道:“母后不要生气,我说就是。”
希凝姝将自己在安然城中之事,一一道来,王后听罢起身怒喝道:“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希凝姝道:“舅舅说公主被掳掠,连累王室名誉,我的名节将会不保,无论如何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他说这件事若是让父王知道,全家必定是死罪,所以才隐瞒下来。”
王后低声道:“你身为王家公主,怎能由着性子胡闹?你的腿上的伤呢?也是那时候的事?”
希凝姝道:“是,当时被树枝所伤,是他帮我包扎的,因为赶路,没有养好,才有了疤痕。”
王后感到一阵眩晕,若茗立刻从身后扶住她。
王后问:“你是未嫁之女,那人……那人把你劫去,可曾做了什么?”
希凝姝回想起那夜篝火对饮,和衣而眠,不由得面泛桃花,轻轻道:“他?我当时一身男装,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再说他是君子,人很好。”
王后道:“私改生辰,相邀耀流天出使,都是你有意为之?”
希凝姝见隐瞒不过,只得行礼道:“母后明鉴,女儿同他情投意合,立志嫁娶由己。”
此言一出,王后不由一怔,身子微微一颤。
“嫁娶由己”四个字是多么的熟悉,三十年前,她也曾对着自己的母亲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三十年前的安然城风雅诗会上,她遇到了那时还是王子的圣皇。
他是兄长的好友,文采斐然,风度翩翩,令她倾慕,她爱上了这些诗,也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人。
直到她发现这些诗,其实是一位落魄公子所作,他迫于生计将诗文卖于圣皇。从那时起,她不时暗中资助公子,两个人心生情愫,约定终身。
后逢宫中提亲,她才把同公子私情告知母亲,请求“嫁娶由己”,却被父亲断然拒绝,她明白,自己若以死相逼,公子性命不保,在家族利益同个人感情之间,并不由自己选择。坚持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心而已。
临行前,她收到了公子最后写给她的诗,“与君相逢日,已是情至时,惟愿赴火死,莫道飞蛾痴”。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她穿上了嫁衣,由兄长护送,缓缓进入了帝都,成为了王子妃,后来成为圣国王后。
多年来,她一直喜好清净,不问世事,心中常常升起悲凉,女子谁不想嫁给自己的爱人?今日往事又被勾起,不由她眼神迷离,木然道:“平常人家,嫁娶尚不由己,这王族之内,更是如此,你可知道?”
希凝姝苦苦哀求道:“母后不知,他虽统领千军万马却生性良善,一颗仁心天下皆知,还望母亲成全!”
王后道:“为了跟他在一起,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私改生辰占卜,欺骗神明,若是让圣教枢知道了,你还如何为人?”
希凝姝此时已经泪如雨下,俯首道:“还望母后念及女儿对他一片真情,万望成全!”
“一片真情?你是你父王唯一的公主,你的婚事只有你的父王能够定夺,你若是私自做主,这不敬、不孝两条大罪,那一条是我能成全的?”
希凝姝道:“母后只要成全,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若是不允,我宁死不改初心!”
王后道:“你知道什么?国家之事错综复杂。不仅仅是你深陷其中,当局者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此次联姻名为择婿,实为择国!这耀流天的性命现在已经成了谈判的筹码,他自顾尚且不暇,你还以为这件事还是你小时候,撒撒娇,陛下就能依你的吗?”
希凝姝顿时呆住了,木木道:“性命?筹码?母后您这是在说什么啊?”
王后也自知失言,转过身背对着她道:“都是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了对你没有益处。”
希凝姝流泪不止,伏地拜倒道:“母后若是知道什么,还望能明言!”
王后想,或许说了实情,能让她冷静一些,便转身道:“现在苦国愿意拿出沿海三城作为条件,换取同我国联姻,再加上……”
希凝姝不安的问:“再加上什么?”
“再加上耀流天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