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江山社稷
时隔多年再度返回长安久居,圣人有时独自在太极宫中散步,偶遇水面,稍加张望自己的倒影便能察觉出自己的老态。
又或是面对铜镜,由内侍或宫女整理衣着面容时,额头、眉角、颈部的纹路愈加明显。
每每这时,他便在心中嘲讽,都言一国之君,乃天命所定之人,可所谓“天命”,并非知天命,通天命,而是听天命,从天命。
皇帝能活至何时,又于何时死,如何死,皆由天命所定。
既是如此,谈何天命之人,直言天命之奴,又有何不可?
奴——即便是寻常人家,对使用此字,亦是慎重万分,慎而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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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但凡经历过武后年代之李唐皇族宗亲,又有几人不知此字何意。
既言天命,彼时之武后,便是整个李唐皇室的天命。
由此及彼,如今状况回环,情形逆转,异骨案一经结束,武氏成了较为势单力薄一方,圣人算是通过此举,为李唐争回了些许颜面,也在韦后面前,一改往日不得不言听计从的模样。
说起这位皇后,自代政短短数日,便因众所周知之原因,为朝臣群起谏言,将其换下,而感郁郁寡欢。
终日不是待在太极宫太庙中,吟诵佛经,就是携婉儿去往仍在动工修葺的大明宫。
虽其间含元殿、宣政殿都已完工,但圣人却迟迟不愿先往大明宫中去。
一来是为太极宫就在长安城内,与诸坊相近,有些烟火人气;其二更为要紧,太极宫东侧便是太子的东宫,这种是非莫辨之时,圣人作为太子生父,还是离得近些,较为稳妥。
与其说太子是由圣人自己意志,坚定选出的,倒不如说,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大儿亡,次子终觉有异态反骨在身,四子年幼不堪大用,独这个行事亦有些古怪的三子,还可强说是一名妥当的储君。
思及当初,有了武后朝的惨痛过往,定储君一事,总是要先行快速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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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言快速,却也从夺回皇位的正月,一直持续至定下水祭木祀的猛暑,已然羽化的丘真人,于此亦颇有些助力。
若不是凭他那一手推演命数的道法,以及点到为止的提议,依立长不立幼之礼法,二子便已然得到储君之位。
偏偶然上翠峰山修养,圣人无意间提起此事,真人以“世事无常,独常二分”与“天地人三道卫万物”为指代,坚定了圣人选择三子为储君的想法。
而在得知三子获得东宫之位后,二子那般目中无人的疯癫反应,恰巧印证了圣人最初的想法和真人所言。
群臣彼时颇有微词,其重点无非在于太子乃后妃庶出,这倒由不得群臣。
而棘手的,正是已贵为皇后的韦后,对非自己所生的三皇子,时常刻薄,而三皇子获得太子之位后,她更是几次三番,将自己与圣人的幼女裹儿,推至人前。
玩笑亦可,实言相告也佳,总之“另立太子”与“当今太子之出身,甚不如裹儿一介女流”时常环绕于耳畔。
恐缘于此,幼女裹儿似习得一副韦后的模样,对太子极尽尖酸刻薄。
安乐公主以为,圣人不知她私底下将太子成为“贱奴”,实则她对太子的鄙夷不屑,尽数传入圣人耳中。
初初得知此事,圣人只以小辈相互玩笑,偶有这般称呼,可这般想法,在一次极为偶发的宫中家宴上,安乐竟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执意让太子替她挽起裙摆,以便于她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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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内侍、宫女做的伺候人的活计,即便私底下两人互相玩耍,亦未必至如此羞辱的境地。
当时家宴在场的,还有太子的生母,更何况还有圣人本尊。
圣人虽未当时,于当场因此事发作。
可在这件事之后,但凡安乐或信口胡来,或以玩笑口吻,或是当真言语,再提起与太子之位、“皇太女”相关琐碎来,圣人必当场叱责一番。
叱责,已然是圣人能对她做出最严重的处罚。
依安乐的脾性,兹由是圣人稍严厉些许,在场便撒泼倒也罢了,若事由迟迟未得到解决,她家中的家丁、女婢或多或少都要遭一番无来由的毒打。
正是了解自己亲生女儿至此,圣人才一直纵容——总不能同武后那般,“至亲亦可杀”。
之于太子,圣人本对他所感不堪言佳,亦不甚为恶,只当有这一号三子罢了。
可是太子对安乐的一再忍让,圣人却因此对他刮目相看。
关于“善忍者,能成大事”这个说法,圣人体会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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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成为太子,理应更加嚣张、跋扈些,可谦卑脾性,较未成太子前还更甚。
如此,圣人便知自己未曾做错选择,只是担心安乐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贬低。
所以在还都之事仍未初定之时,圣人便提前告知了太子这一决定,让他预先准备。
而长安太极宫中的东宫,也是所有宫殿中,最早完成修缮的,期间太子还亲往长安数次监工。
太子去往长安,以后便随圣人长居于此新都旧城,安乐随武氏一族留于东都,二者互不相见,则定会少去诸多事端。
圣人没能预想到的是,即便如此隐蔽、简单而周全的安排,也未能将安乐与太子彻底分隔开。
确切一些,是没能躲过安乐的紧随而至,言何“与父皇母后难舍”,实则为的是,伺机而动。
对一切了然的圣人,对此并未多言语,甚至着工部亲自操办,在离宫城最近、位置最好的兴禄坊,替安乐改造出一间大宅,交由她随意居住。
以方位看,宫城南边的兴禄坊与东侧东宫,距离是较为远的,也算是在长安城中,减少安乐与太子相见的机会。
直接与鸿胪寺相邻的兴禄坊,向来是诸多外邦人交际、往来之处,安乐兴许会因新鲜感,而不往、少往宫中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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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这么考量,然而至大宅落成,不出十日,安乐便待不住,死活要入宫与母亲韦后同住。
也就是这一决定,后宫在安乐入住后,一时难有宁日。
再之后,内医局的一把大火,也再一次将圣人心头怒火点燃。
众臣只说,内医局乃护住一宫康健之重要所在,如此莫名被焚,定是平添许多不便。
对于圣人而言,烧一间太医用的屋子有何可怒,怒的事这场大火烧尽之后,立于废墟前的二人正是曾让自己倍感无力之一儿一女。
这一回,还牵连上了剩余所有后宫中人,连只侍寝过一两回的宫女也不例外,都被安乐召来,站在内医局废墟前,边听边看安乐的一番表演,以及太子百口莫辩的窘态。
内医局,自然不是太子烧的,但当着所有人面前,这把火还真须是他烧的。
非他所烧,而被安乐指责许久,未曾回嘴,是为懦弱及被拿捏;而放了火,却拒不承认,在人前更是言辞激烈地反驳,是为执拗与狡黠——此为将掌一国之人,必须有的无德之德。
可太子在此项之上,从未让圣人顺遂,在与表妹安乐的几番争执下,不止未占上风,还一直在辩解火实非自己所烧。
若非圣人及时中断话题,开始以安乐为目标,转而言及他事,太子在安乐面前倍显懦弱、危惧就要尽展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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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日的处理方法,自然是此事过去,便置之不理,偏那时太子倒地,又牵连出和琢香、僵血症之事,就连异骨案时,在场的敬诚、源阳、源协三人亦再次现身。
圣人能记起的名字不甚多,但源氏姊弟,怕是在自己驾崩前,也未尽会忘的两个名字。
而此一回,他二人又一次将太子救起,且在第二日又至东宫。
圣人听闻之事,都由内侍转述,未能闻得其详,又不便表现得过于在意,只当是知晓而已。
一面些许担心太子身体,另一面又忌惮于其他时刻盯着自己举动的别有用心之人,看到自己的反应后,又不知要传出什么宫中异闻来。
由此便罢了,太子尚且活着,安乐因宫中一番“委屈”,耍脾气返回兴禄坊的住处,其余人也未必敢对此言说半句。
这样的状态,是明面上追求“无为而治”的圣人,最为欣然的。
他照往日一样,由贴身内侍跟随,婉儿则被支去太庙陪韦后诵读佛经,通过玄武门,走进西内苑稍行徒步散心。
这一日天阴,且为长安难有的闷热,稍行几步便内里所衬衣物尽湿。
于是悻悻打道回宫,才踏入太极宫主殿,就听将作监方向吵闹异常,人马声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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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内侍去问,稍稍片刻其人便返,面带惧色,奔跑而至,身后还跟随几名侍卫,手把横刀。
圣人心中一紧,连连碎步几段向后退,几人却扑通跪在自己身前。
“还烦请圣人,速移驾至别处……”
“这是何意?宫中又现何事了?”
“鸿胪寺……鸿胪寺前,有几名回鹘犯了杀案,四处逃窜,正在为禁兵捉拿。”看书喇
“朕又有何可移步的,几名贼人还能往宫中来?!”
“圣人息怒,圣人天命之躯,须以保重龙体要紧,此时切莫受了惊吓,伤了龙体,禁兵定不出多时便将贼人拿了,江山社稷要紧,还须圣人龙体康健,才可执掌……”
“江山社稷?朕立于何处,何处便是江山社稷!”圣人轻蔑地叹了一声,手指向正南,“目光所及,并无贼人,朕不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