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刀流
开封城,三重城墙,最外一层于风水之上可做垣局,拱护帝王之气不外泄,暗合太微、紫薇、天市三垣周护帝座之星,因其缠护周密有如罗网,称之为罗城。
再往里过了空旷的罗城,便是外城。外城是老百姓居住的坊市,此时里天还不算大亮,却已有商铺开门,早市早就熙攘,沿路叫卖声此起彼伏,多是花样繁多的早点。
豆腐羹、煎白肠、灌肺、素粥、蒸饼、烩面、油泼糕,真要说起来不用吆喝,单是这扑鼻而来的香气也足以教人停步,食指大动大快朵颐。
至少小茶左手托着瓦钵右手拿着一块热腾腾的芝麻炊饼吃的不亦乐乎,还时不时动动鼻子,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
“我以为你会动手。”老妪忽然开口,对于刚才这位扶瀛来的故友所作所为不甚理解,只是声音绝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清脆悦耳,她续道,“骂完了你又骂我家小茶,怕是下一句就得说我是个老不死的,你这都能忍?”
低头前行却总能准确无误的避开路人,和歌忘忧仍是低着头,停了老妪的话后稍微侧了一侧,苦笑道:“你就这么愿意我跟别人动手?”
声音仍旧是和和气气不骄不躁。
和歌忘忧道:“那怎么说也是给你们保家卫国的兵士,我打他们一顿你就这么高兴?”
老妪撇了撇嘴,嗤笑一声,“那叫兵痞,十成十的想欺负我们一把,不成想碰到了硬茬子,揍他们一顿活该。”
和歌忘忧哑然失笑。
老妪又道:“再者说了,这几年江湖里太平淡了些,都没什么新鲜的段子,总是翻来覆去的说那些老一套,别人听不烦我都说烦了。你要是跟他们打一架,到时候我润色润色,扶瀛太子千里渡海面圣,半路偶遇一群无良兵痞欺软怕硬欺行霸市欺上瞒下欺大压小欺天罔人,且看太子殿下如何扮猪吃老虎,打他们一个丢盔弃甲落花流水落荒而逃一败涂地割须弃袍满地找牙。”
显然是易容做老妪的说书人、身验上名字做李穰的贺青山,一张嘴可真是死的也能说活过来,和歌忘忧只能报以呵呵。
前面小茶可不管那么些,将最后一口满是芝麻的炊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拿着食指在上头一阵拨弄,含糊不清道:“丢丢丢,只会吹牛皮。”
怎么看也实在与那长相也是清秀的说书大家贺青山联系到一起的老妪手中竹杖一挑,敲在小茶屁股上,自然也不会很疼,笑骂道:“吃饱了就忙你的去。”
自然知晓自己该忙什么的小茶不理不睬,继续瞪着大眼睛找寻着道路两侧心仪的吃食。
和歌忘忧耳力惊人,自然听到了竹杖带起的风声,愕然道:“你让我打人,可是家伙明明在你手上呀。”
真名李穰,拜师后改名做贺青山的说书人手中竹杖敲了敲地,“没这玩意儿你还打不了架了?我和小茶这一路还指望你保护我们呢,你不会就这点本事吧?就会蛮力去抓人手?”
和凭嘴讨饭的说书人理论,怎么说都是无理,这本就是个错误,和歌忘忧开始修闭口禅。
好像说书养成的毛病,贺青山絮絮道:“这都过了七年多,我也都忘了,你动手打架是不是好念诗?何种之乎者也尔焉矣的。当初咱俩不熟,我也不好意思问你,现在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每回动手这么念,对方要是不讲武德提前出手,你怎么办?是不是念不完那些没用的话就得出手?那样你别扭不别扭?会不会憋得难受?”
对于贺青山的碎碎念,和歌忘忧选择充耳不闻。
贺青山不依不挠,又道:“你说当年夜王爷和四爷找了那么多人,帮着你把你们扶瀛气术合为一道,你回去以后有没有发扬光大?还是说这种东西就适合从小练起,跟夜三更那家伙一样,你说他是个炼气武人吧,他拳脚功夫还挺厉害,你要说他是个外家武夫吧,动动就隔空御物那叫一个潇洒。其实我感觉吧,像他这样的,包括你这里也说着,我们大周古人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你俩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好,就怕到最后捡了芝麻漏了西瓜,两头占不着。”
贺青山口中俚语一句接一句,她倒是不担心对方听不懂,可怜和歌忘忧费尽心思的苦苦思量。
贺青山仍旧好似在自言自语,“你说你大老远来这么一趟,上一次我就不说你什么了,你这次怎么还是空着手来呢。话说到这里我就得说你两句了,我们大周市礼仪之邦,虽然你不说这次觐见圣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觉得你这样空着手去并不太好,显得不太正式,你多多少少带点扶瀛特产,哪怕就是块石头,我们天朝上国宽以待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我看是你想要吧。”一直在前面走的小茶终于听不下去贺青山的夸夸其谈,回头便呛了一句,又惹来贺青山不痛不痒的一下竹杖。
和歌忘忧再度哑然失笑。
和歌忘忧道:“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并不是不说来此的目的,事关重大,实在不能告知,还望恕罪。再说第一个问题,那不叫念诗,那是当年修习剑气道,因得目盲,一些招数只能靠别人读给我听,尔后自己意会领悟,时间久了就养成了习惯,总会读出来。然后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捡西瓜的问题,当年听夜王爷提起过,他说这是对于武道一种新的穷竟考究,所以不怕失败,毕竟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才是非常人,才能成为人上人。”
这本来就是久不言语便有些烦闷的贺青山没话找话聊以消遣而已,没想到和歌忘忧竟然如此认真回答,倒是让她有些错愕。
小茶却忽然回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惹来贺青山一个白眼。
只是配着这张面孔,着实有些丑陋。
七拐八绕又走了一阵,始终不见停下,和歌忘忧忽然道:“青山,怕不是小茶走错了?”
贺青山笑道:“若是小茶都走错了,整个大周便就再也没人能走对了。”
声若黄鹂婉转动听,如同前头轻轻摆动的布幡子上那笔走龙蛇的四个大字与讨饭毫不相符一般,这声音也绝对与年龄不符。
小茶已然停了嚼念,回头赌气似的瞪着和歌忘忧,但想到他也看不见,便“哼”了一声,显然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不相信有些生气。
贺青山咧嘴而笑,露出与面孔不符的洁白皓齿,也带起脸上那一道道皱纹如同活了一般,莞尔道:“得罪了我家小茶,吃不上饭还好说,以后在大周可真就人人喊打了。”
和歌忘忧苦笑道:“小茶大度,不会与我这个瞎子计较,对不对?”
换来小茶又是一声冷哼。
恰在此时,街边跑来一个老叫花,一脸谄笑,衣衫褴褛到上衣破烂成了条状,缝缝补补了七八个补丁,端着个破碗跑到小茶跟前,弓着身子一脸讨好,道:“小茶姑娘,我是丐帮七袋长老苟不济。”
小茶理都不理,仍旧碎碎念着落离莲向前走,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路上行人奢求着赏钱。
自称丐帮七袋长老的老叫花子弯腰恭敬,恭声道:“前头拐角藏金楼,那个倭胬人就在那里。城里还零散着有个四十来人,帮中弟子都盯着呢。”
小茶这次“哦”了一声,不过仍旧没有停下,那能在丐帮之中缝了七个补丁、身份已然有些特殊的长老苟不济小声告退,由始至终都没跟后面两人说话。
贺青山朝前望望,“不远了,说个话的功夫就到了。”
“我知道。”和歌忘忧点头,“能感觉到。”
高深莫测的一句话引得前面小茶撇嘴又“哼”一声,这次却大发慈悲的多说了一句话,“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贺青山幸灾乐祸道:“这几日里有你在跟前我家小茶都没讨多少赏钱,你可是惹大祸喽。”
和歌忘忧也是笑,“那等我解决了这里的事,就找件破衣服换上,同你们一起讨饭。”
小茶迅疾回头,面露喜色,嘴里终是没再发出落离莲的调调,高兴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听得女童兴奋语气,和歌忘忧甚是无奈,到底是个孩子啊。
和歌忘忧伸手,准确无误的拿过贺青山手中竹杖,轻轻道:“你俩先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回。”
语毕,就一步迈过了小茶,口中一阵无奈呢喃,“夜三更呀,为了找你我这都要讨饭了啊。”
惹得女童掩嘴娇笑。
又是一步,人已到丈余外。
周身气机刹那暴涨,有如实质将路人硬生生推至两旁。
和歌忘忧抬头,呈“八”字型于双眼观之可怖的两道疤痕充血。
“羽生胡桃,可否过来受死?”
再一步,人已到四五丈外街头挂角。
墨黑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压得周遭鸦雀无声。
“和歌忘忧!”
藏金楼上,有人愕然惊叹。
骑龟由扶瀛渡海千里而来的和歌忘忧咧嘴,轻笑,扯动两道疤痕似蠕动。
手中竹竿离地缓缓分离,露出半截寒光。
竟是一把藏于竹子中的狭刀。
“夫生于乱世,自有百八烦恼,无我所向者,必斩于当下。”
一截寒光。
“一刀流,登楼。”
劲气御风而上九重天,光寒碧落与黄泉。
开封城不开言,教人噤声戚戚然。
“下回书有眉目了。”老妇开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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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江楼,美人可佐酒。
两盏不觉事,三杯上心头。
只念春宵里,不想来日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