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恨生女儿身(下)
有前朝超凡脱俗的大儒曾将人这一生划分为八重。
第一重是勤学,年幼时,书读万卷,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第二重是轻狂,年轻时,年轻气盛,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第三重是傲慢,青年时,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四重是坦然,壮年时,经历恁些,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第五重是安然,中年时,一切看淡,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第六重是随意,老年时,过尽千帆,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到第七重便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豁达通透,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第八重就是个老了老了、一了百了的超凡脱俗,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自然是向无闲事挂心头的无事一身轻,这一大一小两个好似从来不会有什么烦心事的人,自然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当下里这三人心思所思所想。
即便是昨夜里听说了所谓的扶瀛意图侵占大周,小茶还小或许不明白其中轻重,但对于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乐与愁的贺青山而言,已然是到了不同于年龄的第六重的她虽说只是个说书人,也不过是曾给天子说过一回书、有些名气的说书人,这般家国大事,当然不是她这个升斗小民平头百姓所该关心该操心的。
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毕竟,若无闲事挂心头,日日便是好时节。
这才是高人。
夜遐迩又与贺青山煮茶一轮,乖巧的小茶已然又开始忙活着打扫这座不属于她的小宅,里里外外,忙前忙后。
夜遐迩又起了个话题。
“如果我没猜错,小茶应该就是令师贺猷贺前辈的孙女吧。”
轻捏茶盏,贺青山细细品着这泡该是随处可见的棠茗茶。
这棠茗茶说是天底下最普通的茶叶也不为过,大街小巷的茶摊酒馆里,唯有这棠茗茶是免费,便可瞧出它上不了台面的价值。
可走南闯北这些年,名头使然,喝过恁多价值连城甚至是有市无价的绝品好茶,想想当年在东海江宁城观潮亭里,受封江宁的宁王王增便与自己煮过一匙“一两黄金换仙芽”的明前红袍春,似是也不如面前这一盏里的淡青色回味无穷。
听闻夜遐迩说话,沉浸于茶香中的贺青山回神,这次倒没了先前那么多心思,道:“三公子不是知道么,五六年前师父一家被奸人所害,留下唯一一个骨肉,我又舍不下,只能让她跟着我受些罪,天南海北的转悠。”
听闻贺青山提起当年那件震惊朝野的金陵惨案,好像是忘了刚刚对方饶有兴趣提到的话题,夜遐迩对此反倒是来了兴致,问道:“贺前辈当年得罪了何人,连得他这般和善性子都惨遭迫害?甚至连丐帮如此弟子无数都查不到蛛丝马迹?”
很是没有一点姑娘该有的样子,一手捏着西亳长安城里老百姓最是喜爱的面油饼,一手端着粗瓷大碗满盛的米粥,比之街头闲汉泼皮都要惬意的蹲在椅子上,贺青山沉吟道:“当时我也是在京城,接到帮中消息后也只是回去处理后事,金陵城官府对此事也语焉不详,事后帮中兄弟走访打听近月余也无甚线索,随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语气中倒是没有亲人离世后的痛楚,这才应该是大悲无声且无情。
夜遐迩并未礼貌的刻意去回避这个问题,继续问道:“那就真这么不了了之?”
不曾想就着茶水吃饭的贺青山将碗筷一放,老神在在道:“当然不是。我这么些年多方打听,肯定是有线索的。”
夜遐迩好奇心再起。
好似是拿捏住了一局,这个就着茶水吃饭的说书人笑意盈盈,学着刚刚夜遐迩打趣她时的语气道:“想知道啊?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夜遐迩愕然失笑道:“你呀,这个学的倒是真快。”
自然也真用不着夜遐迩答应什么,贺青山直白道:“其实对于当年的事,二小姐真要是有兴趣,可以去问问夜四爷。”
夜遐迩倒水的手一颤,溅起些水花。
夜四爷。
整座天下姓夜的只此一家,能有这个称呼的,也就只有异姓王爷府里那个及冠之年不加朝廷赏赐的侯爵之冠、而立之年不受王爵子嗣顺继的侯爵位子,整日里只是醉醺醺的窝在盘山里的靠山王夜幕临独子,夜鸿图。只因是无职无位亦无权,相熟不相熟的就依他在家行四,尊称一声夜四爷。即依礼制又不逾规矩,于身份而言也不失敬意。
贺青山自然瞧见了夜遐迩手上的轻微动作,微微一笑,道:“已然过去恁久,陈年旧事罢了,不提了不提了。”
语气里透出的不是岁月冲淡旧事的遗忘,而是看透世事后才有的洒脱自在。
真就是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闲话家常,不似是夜三更与和歌忘忧两个大老爷们一般寡言少语,夜遐迩又起话题,问道:“说说你怎么跟和歌遇到了一起。”
贺青山目光瞧向院里的小茶,又道:“因为七八年前和歌那次来访大周由三公子引荐过,他多少也知晓我的底细,前些日子在泰城遇到他便托我打听三公子行踪,这一路上任由我怎么问他也不说是因为什么事。唉,说来也奇怪,遇上你们这几个,我这该死的好奇心,是一次次的被打击。”
惹得夜遐迩摇头嗤笑一声。
想是蹲的有些累了,终于放下两腿的贺青山伸了个懒腰后又盘上了二郎腿,续道:“半路上也是无意探听到洛阳有个扶瀛武人集结人手要去虢州凤凰城对你姐弟不利,和歌便着我和小茶领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了一天一宿,尔后便一人一刀追杀那人百余里,一路到嵩山。
“也是我太过好事,只想着套出和歌来此的目的,就耍了些小心思,让嵩山上三教一家的几位魁首宗师使了个绊子,想着让这家伙吐真言,不曾想他是任凭动手也不说,非要剑道三公子才会说出此行目的。我是不明白,到底是何缘由,能让他这个扶瀛太子如此信任三公子?义字且重,却也不至于如此较真吧,拼着和四个人打的昏天暗地,也是守口如瓶?傻不傻。”
听着贺青山娓娓说道,夜遐迩安静听完,确定对方不在继续,先是将茶盏一一扣过,茶过三泡便无味,颇为讲究如夜遐迩自是不会坏了这般规矩。
将手中动作一应完结,夜遐迩方才缓缓道:“其实你们外人啊,都是好奇心作祟。男人与男人之间情谊可比金坚,说不定就是一碗酒一句话,便是过命的交情。”
贺青山不置可否,毕竟说过恁些书,那些个烧黄纸拜把子的绿林草莽不正是如此。
义字当头,叫人不解。
好似也是打开了话匣子,夜遐迩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咱们女人与男人就非要是情啊爱啊的不成?就不能也跟他们爷们一样义字为先?我与和歌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关系,可没你想的那般不堪。其实啊,很多事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你想得太多。”
听出夜遐迩好似是要讲一讲这不为人知的“男女情事”,贺青山顿时又来了精神,三两口将吃食迅速解决,静心等待。
也不怪她如此,还不就是因为她这说书的本事使然。
贺青山本是李家女,虽说家里在那一道一州算不上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大户,只是祖辈经营有善持家有方,日子在她家乡一代算不得多么富贵,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殷实,最起码是有些余钱能闲置些房产田地。
贺青山幼时体弱多病,有游方道士算出她八字过硬,不是她这种本就属阴性的女子体质所能承受,是以其从小到大病恹恹的,多方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属于是命格之疾不在本体。好在李家在当地也是行善积德人家,又有个游方道士说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告诉李家这闺女得贱养,让孩子认了当地一个叫花子做干爹。
也是通过她这条纽带联系,李家时常接济周遭乞丐叫花,不管是苦行僧人还是游方道士,只要是进了李家门,绝对是好酒好肉的招待。还别说,从此以后贺青山身子倒真是日益好转。
一直到她十二三岁,李家如此善行就招来了个老叫花,老到那模样怕是下一刻就会咽气一般。
当然这个老叫花也只是外表如此,真要说起来这身体硬朗到怕是年轻后生也是不遑多让,毕竟那年老叫花出现时中气十足的笑声到现在贺青山也是记忆犹新,一般青壮估计都没有那股子气息浑厚。
也就是那一年,自称“长舌翁”的老叫花在见到贺青山时说瞧她颇有眼缘,要收做徒弟。贺青山的父亲自然没有拒绝,只当是自己女儿多了层身份,结上一份善缘。
只是万万不曾想到,也就是两三年,待得贺青山及笄之年,已然都快让李家人忘记的长舌翁又找上门来,执意要带贺青山出门游历。
李家自然是不会同意,毕竟一个姑娘家跟着个叫花子走南闯北的成何体统?再者说,对于这个老叫花确切身份也只是他本人的一家之言,了解都算不上,怎会放心?
可谁都不曾料到,当时闺名唤作李穰的贺青山不顾家人反对欣然同意,偷偷跟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师父开始了毫无目的的闯荡。
也就是在那以后,贺青山才知晓了师父的真实身份,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贺猷,而另一个身份,便是名扬大周的说书人,贺长舌。
再几年,世人不闻李穰,尽知贺青山。
贺猷不止一次说过贺青山天资聪颖脑筋灵活,于活学活用的说书一行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大才。贺青山倒也是争气,仅仅十年光景便以女子身份享誉大周,实是不可多得。
自然也是说书使然,多年养成的习惯,说的恁些个段子多是走街串巷游走于坊间巷尾,茶余饭后的笑谈,是以相较于这种她这辈子都有可能不会遇到的国家大事,贺青山颇有职业操守的感觉,还不如听听王爷家可封做郡主的小姐和异国东宫太子的“情爱”故事来的有趣。
也因得此,看出夜遐迩这是要讲讲这里面是非曲折的贺青山,饶有兴趣。
听不到对方说话,似是猜到了贺青山此时表情,夜遐迩浅笑,又道:“我与和歌,也是七八年前他率使团来我大周时认识的。”
想来是回忆起属于那些应该是只有自己明了的陈年往事,夜遐迩脸上不自觉的便攀上一抹笑意,和煦春光洒进屋内,恰恰落在那张脸上。
瞧着这张即便是对自己这脸面都颇为骄傲的贺青山竟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恨生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