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久别相见两无言
颇有情趣的古人说道是人约黄昏后,整座京城在日头偏西后便是陷入一种难言的意境。
尤其是在远离那几处热闹的坊市,穿行在静谧的街道,时有寒鸦三两声,一时,不辨南北西东。
由皇宫中出来,一对年轻男女一前一后,后面缀着一只彩雉,迤逦而行。
夜三更本来刻意遮掩身份的斗笠已然到了那位内宫女备身手里,任由夜三更如何讨要都不给,就是紧紧抓在手中。
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小别胜新婚那般重逢后太多的情感流露,这两人一路上所说的话怕是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大多还都是夜三更问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无外乎就是三年里这个大自己五岁的媳妇怎么样。
平日里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宫中都很是雷厉风行的岳白雉全程下来都表现的唯唯诺诺,不能说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久别重逢后不知说什么,更多的还是因为三年前自己出头攒下的局惹下的祸事。
夜三更自始至终也没有怪过她,可身为一个的确是无法掩盖过去的导火索,岳白雉心知肚明,自责不已。
三年前发生在京陲城中的事,不仅仅是直接导致夜三更身负重伤,也间接导致夜遐迩哭瞎了眼,局中人的岳白雉,抛去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京陲几大家族年轻一辈都算得上个中翘楚,数一数二的身份,注定要嫁做人妇的岳白雉最该注重的身份,反倒是夜家媳妇这个绝对不能让也绝对不会让人忽略的身份。
夜三更反倒是拎得清,从一个丈夫的角度来考虑,当时也并未对岳白雉有过任何的责怪,甚至是对于自家这个定下娃娃亲的童养媳当时的所作所为都未有一丝的生气。
无非就是牵扯的几个家族利益往来,帮理不帮亲,两口子站在对立面又有什么不可以?
所以夜三更觉得一个姑娘家家的,从小就和自己有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做出那种事情,倒更多的是自己这个夫家的失职。
无外乎就是亘古不变的大男子气概作祟。
是以三年不见,岳白雉的内疚让她不知从何说起,夜三更的愧歉也是让他一时不晓得怎么开口。
一直由皇城慢悠悠溜达到京陲,日头慢慢隐于远处群山,高大城墙遮掩下,莫说是半张脸也都看不见,只剩下漫天红霞铺盖,映得目之所及像是盖上了一条红绸,鳞次栉比见辉映相交,似是光阴荏苒,便在身边。
也没有问过眼下心乱如麻的岳白雉有什么意见,夜三更已然领着她先是去过一趟靖恭行,人去楼空显然也在夜三更预料之中,自家二姐跟前有了贺青山那家伙自是不会担心,但是想到有些事被自家人瞒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如鲠在喉的不自在。
又漫无目的的向西走,夜三更再度打破沉默,扭头问道:“饿了不?”
不比京城之中规矩繁琐,那一座庞然大物之中规矩极多,条条框框的桎梏若不是久居此间,真能让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像是宵禁封城,几时几刻以后不得出现在大街,几时几刻关门闭户,都是明令禁止的条例,且各方之间规定还不尽相同,类似于平康坊、抑或是几个夜间娱乐之处,就比如说那曲水池周遭青龙敦化曲池三坊,因得隑洲江楼那般火爆原因,催生出的一些个炖骨喝汤的衍生买卖,夜不闭户也不是不可能。
相对于京城,京陲这座名义上的军镇则就不甚严格,所谓的宵禁也不过是将四方城门一关,效仿于京城坊市却显然不及一百零八的行更是关都不关,更何况大街小巷?
因得此,京陲夜市也是远近闻名。
天一抹黑,那些个小吃美食、杂耍玩意儿就纷纷摆上街头,主街有之,犄角旮旯有之,也是热闹。
即便是小女儿心思作祟还是久别重逢的扭捏,即便是低头含羞被晚霞映得更是殷红的岳白雉也是要比夜三更高了一些。她只是偷眼瞧瞧这个早被自己以心相许的男人,很是忸怩的如蚊蝇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瞧瞧不远处便是引渭水横贯京陲京城两地的漕渠,河边有一处馎饦摊子,一男一女两口子,男的和面,女的压着剂子包馄饨。对面还有一处羊汤摊子。
关中人喝羊汤古已有之,追溯起来何止是千年历史,相较于清香味十足的馎饦,腥膻的羊肉汤更是刺激夜三更味蕾。只是忽然想起自家这个大媳妇从小因为体质原因享不了这般福气,夜三更还是压制住三年不曾品尝到这美味的瘾头,拐到馎饦摊上。
夜三更倒是饿的急了,毕竟这一日还没正儿八经的吃过什么。等了片刻,摊主上来一碗馎饦,三下五除二也不嫌烫,呼噜噜喝得也快,不多少功夫就见了底。
馎饦是西北独有饭食,软面团揪成小面片,煮上些菜叶,清汤锅里一搅和,可口的紧。
岳白雉点了碗馄饨,颇有规矩的小口咬破,皮薄馅足,油花汁水淌了一调匙。
看着摊主又招呼着新来的两个客人,夜三更又吆喝着要了碗馄饨,也不客气的夺过岳白雉面前那碗也才吃了不过几颗的馄饨,继续大快朵颐。
对于吃,这姐弟俩倒是不含糊。
很是贴心的将夜三更面前碗筷挪到一边,岳白雉双手托腮,静静瞧着他狼吞虎咽。
岁月静好虽是好,想念的人在身边,才是更好。
天黑的极快,馎饦摊子两边支上了灯笼。
自然也能感觉到岳白雉的视线,夜三更头也不抬,用袖口擦擦嘴,打趣道:“你都看了一路,其实我也挺害羞的。”
闹了个大红脸的岳白雉紧忙低头去对付刚刚端上来的馄饨,不小心烫了一下,吸溜几口凉气,很是喜人。
夜三更伸过手去擦擦岳白雉嘴角油渍,忽然没头没尾说道:“找我二姐,有没有害怕?”
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亲昵的动作,更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问,岳白雉甚至连咀嚼都忘记,怔怔的瞧着夜三更。
谁也不会想到,两人相遇以后的第一次对视竟会出现在这种时候。
夜三更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知道你也明白这所有的发生意味着什么。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多说,可是你需要明白,接下来,一步走错,咱们就要行同路人,所以…”
从过午见到夜三更便是小女儿姿态做足的岳白雉在咽下那颗馄饨后终于不再忸怩,道:“我知道,我也知道岳家的处境,夹在其中,很难受。”
夜三更长出一口气,这一张小桌在最边缘,他倒是不担心会被有心人将此间对话听了去,却也是有些刻意的压低声音道:“说起来倒是我头二十年活的才最快活,只顾着逍遥自在,天南地北的游逛,还不如你这个要嫁进来的姑娘看的透彻,懂得通透。”
岳白雉再度有些羞红,“是娘当初在世时交待给白雉,说相公性子闲散,自小便淡泊不好争抢,要我凡事多考虑,多跟二姐商量着来。”
夜三更轻笑一声,“三年前领着那几个家伙去找我,也和二姐商量了?”
对于夜三更而言,脱口而出这么句话在他看来仅仅也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件事于他心里可有可无,甚至于夜遐迩瞎了眼,夜三更也都没怪过眼前人当初的决策,也没有跟她去探讨过孰对孰错。
千人千面,即便是一家人,对于对和错的认知都各有坚持,保持本心不变便是没错。
可显然那件各方利益错综复杂的往事对于这个高挑秀丽的女子来讲,可要比违逆了三从四德都要严重几分。
这一袭白衣当下里便是眼眶一红,哽咽道:“是我当初一时没有想通钻进牛角尖,受人误导,才误会了相公,没跟二姐商量…”
瞧着岳白雉泫然欲泣的模样,不能说是心疼,很是不懂得此中情调的夜家三公子当下便是头大不已,很是不耐道:“有事说事,哭什么哭。”
这般直来直去不讲情趣,并未让岳白雉有任何不妥,反倒是赶忙擦净眼角调整呼吸,“就是觉得当初对不起相公跟二姐。”
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才提到的这个话题,夜三更反而很是不耐烦道:“姐姐也没怪过你,我也没说什么,家里也没人跟你争较过这事,你瞎寻思什么?老姐那较真的性子,若说这事真就是你的不对,因得二姐瞎了眼,你觉得她就这么轻易的作罢?你说你胡思乱想的什么劲。”
被夜三更如此说道,虽不是斥责,奈何心里也不是滋味,岳白雉眼中一紧,却又怕自家相公责怪,赶忙低头借着喝汤掩饰,轻声道:“可是我心里难受,相公当初受那么重的伤,二姐…”
“这不是还没死呢。”夜三更又不大不小的开了个玩笑,“快吃,吃完了逛逛京陲城。”
显然三从四德根深蒂固的大家闺秀已然没有了在宫中那般飒爽,乖巧听话,也无言语。
最后结账还是岳白雉付的钱,对于这女高男低的怪异搭配,尤其还是女子结账,馄饨摊老板不免多瞧了几眼,最后趁着自家那包馅手法一流的婆娘没注意,偷偷趁着夜三更瞧过来时竖了竖大拇指。
不明所以的夜三更报以礼貌性的浅笑,却把无意间瞧见的岳白雉再度惹了个大红脸。
显然,出门在外女人能心甘情愿的给男人花钱,在任何时候都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