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往事:邕州留后院
戌初已过,冬末季候里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
远处驶来的马车是由黄檀木制成,不管是月色映射还是灯火照耀,车身通体都会发出一种淡淡金黄,好似抹了一层金沙。
如此颜色,自然只属于皇家配置,没有哪个平常人敢于僭越。
黄檀多产林邑国,本就属稀有,用来制造马车,如此手笔也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且据夜三更了解,如此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晓其身份的,几百里之外的虢州就有一个,京城里也有一个。
且不说京城外一个,就说京城里这一位之所以如此,一小部分是因为自家原因:她母亲姓王,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姐,灵镜长公主。
皇室宗亲外戚,有此殊荣待遇可想而知。
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得莫说是夜三更,所有人都将这女子当做男子。
所谓将女子当做大老爷们去对待,如此认知自然是不同于夜三更对贺青山。
对于那个凭嘴讨饭,一张嘴说遍大江南北的发小,夜三更对她的感情是如何都形容不贴切。
毕竟也算是发小,自幼相识,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下水扑游鱼,十多年的感情,就像是亲人一般,不能单纯以男女论断。
这个长公主家按礼制该封为郡主的女子,如此分属两个极端的区别,也就不由得她能做出如此暴露的行径。
不过是因为想要被人正视,而非重视。
毕竟身份如此,偏激一些也说得过去。
远处随着马儿踢踏脖铃响叮当,意态悠闲由远及近的单乘马车主人,宁谓,除了不带把儿,怎么看都是个男人。
膀大腰圆,身宽体壮,容貌也是粗犷的很,甚至是连声音也极有男人的洪亮感觉。
以至于当初渐渐长大,潜意识就把宁谓当做小子的夜三更仍旧是与其毫无一点隔阂的闹腾,以前打打闹闹习惯了,后来慢慢的就刻意疏离,尔后夜三更再“动手动脚”之时,便少不了被这位猛女告状。
奈何宁谓家族背景雄厚,每次夜三更与她发生矛盾都要被娘亲带着登门致歉赔不是。
再后来夜三更多多少少也对这位女中豪杰腹诽不已,距离渐渐疏远,再有交集还是一年多前,因得西域马帮的事与宁谓结仇,这次再见,多少还是诧异。
京城中热闹,热闹在正中主道,那条被称作皇城中轴线的御道朱雀大街,以及京城曲水池与其北面乐游原。
而京陲中热闹,也只是热闹在街头巷尾,毕竟更为繁华热闹的京城在侧,每年就这么十几天可无视宵禁,彻夜游玩,尤其是这条囊括诸多富商豪绅的杏花巷,都是些掉颗铜板都懒得弯腰捡的阔绰人家,这几日更会留宿京城彻夜不归,是以这条宽宽巷道,见到宁谓的马车,怎么说也都有些突兀。
只是突兀的还不止于此,仅仅是一个愣神的功夫,还在纳闷着宁谓为何出现在这里,又听得马蹄嘚嘚,夜三更又扭头去看,便见得马车后又跟来一骑。
马上男子一袭青衣风中飒沓,真个儿潇洒,只一鞭便越过马车,驰骋而去。
早在见到宁谓马车便躲在暗处的夜三更凝目细瞧,也并非是离得远瞧不清,很大是因为这一袭青衣座下马儿是不太常见的大宛战马,速度极快,这一眨眼便在一处宅子门前停下,自有下人牵过马儿,一袭青衣大步流星进得门去。
人没瞧出是谁,但是这战马可是西域轻骑兵种胯下良驹,极善长途奔袭,只能用于军中,要么也是有品阶的武将才有资格能骑乘出军营,能在这里瞧见,想来应该就是哪一位年节里回京述职的西域武官。
这座小小京陲城中除了北侧瓮城之中与皇城禁卫区分叫做北衙的守备武卒中会有些将领嫌散值后往返于京城太过耽误时间才会就近置办一处房产,其他各地守军军官,不管是地方府兵将领回京述职,还是朝中位列左右的大员,都在京中自有屋舍,仅是为了离得皇城近上一些,便于及时上知天意,快速下达地方。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怎么会在此处见到西域武官,那边宁谓的马车晃悠悠竟也来到青衣下马处,由着车夫停下,门帘子一挑,块头真真正正算得上是虎背熊腰的宁谓下来马车。
远远的,看见膀大腰圆的女子跟自家车夫交代了几句,也是刻意扭动着怕是不比水桶差多少的腰身进了宅子。
这让好奇心大起的夜三更对于这身份决然不同,按理说也不会有太多交集的两个人进了同一个地方怎能不好奇?
再是细细打量那座宅子,虽说都是因得当初建造这座军镇时为了便于招募而来的十五万武卒休整而节省土地才统一按照普通民宅规划,但在这条巷子里,能在家门口挂牌匾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家。
邕州。
当然,并非是因为炫耀彰显的原因,只因此处是地方建在京城的留后院。
不比中原各地,往返于京畿方便快捷,水路陆路畅通无阻,而如镇守四方的四大督卫府,进京面圣路途遥远,一路翻山越岭趟水过河,何止千里。
大周自天问帝建国,历经永嘉、国泰两帝,东征西讨南征北伐才有了如今辽阔疆域,万里江山。国泰帝为方便对东西南北那些藩国部落的管理,设置四大督卫府,代替朝廷治理地方,必要时期可越级行事。
为了方便督卫府辖下州郡官员朝见天子或是搬离其他事务,于国泰帝在位时期设置留后院,有留后使一职,负责及时与本地联络,向朝廷汇报地方情况,呈递当地表文,并向当地及时报告朝廷及其他各地情况,传达朝廷诏令、文牒,办理地方向朝廷上供赋税事宜,凡州府不能擅自决定的大事,向朝廷请示裁夺。
也正是因得此机构的设置,无形之中便加强朝廷对偏远州郡的直接控制。
而位于杏花巷中的留后院,便是为隶属岭南道中受安南督卫府管辖的邕州设置。并非是刻意选在此处,只是因为邕州侯莫万仞年前才受封,位于京城之中的留后院还不曾修缮完毕,才在此处暂时落脚。
夜三更可是清楚的记得,早在年前天未冷,曾被夜遐迩撵过来拾掇取暖用的地火龙,便曾瞧见这一处院落的前主人正闷闷不乐的搬家,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人花大价钱将此处地产买了去,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房产,即便京陲地价不比京城,房产地产两厢一比较也是差些四五份的价钱,的确可谓是豪奢。
后来等这位花钱大方的新主家搬来,夜三更还特意过来瞧了瞧,虽说当时并未瞧见主家长什么样,但是对于一个临时作为住所的屋舍便能直接将地皮买下来的大手笔,看见那一辆辆排出杏花巷的马车,也不可谓不壮观。
京城最不缺有钱人,这种总是将圆形方孔兄恨不得贴在脸上的作风,才最叫人感到好笑。
后来知晓了新主家身份,夜三更反倒不以为意,毕竟如同邕州侯这种一方要员,多多少少手底下都不干净,只是对于这位留后使,却着实不会有半分恭维。
财不外露的道理不仅仅是针对小偷小摸,如这些有个一官半职的,极尽炫耀之能事,多半只会在最紧要关头推自己一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自然做了快一季的邻居也没瞧见这邕州侯设在京城的留后使是谁,但是身份摆在这,让夜三更更是好奇心大增。
皇家长公主的女儿,西域武官,怎么看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同时出现在邕州留后院,的确让人有些不得其解。
然而对于好事的夜三更而言,不理解的事自然是要搞清楚的,如他这般自小便养成的胆大包天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潜进去看上一看,瞧一瞧这个像是男人的女子是不是悄悄地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反正在夜三更想来,能和宁谓这个女汉子在一起的西域将领,是不是真有避讳的男女之事,那都算是一个让旁人大跌眼睛的妙事。
与宁谓之间自是因得对于男女有别这等小事儿而有诸多可以忽略不计的摩擦,再就是一年多前两人私底下关于西北马帮那件涉及到朝野的大事,总之两人是已势成水火,到眼下已然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也因得此,不管是出于落井下石也好,还是说旁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夜三更都想要去瞧瞧这位郡主级别的女汉子这是到底想干嘛。
兜兜转转到了这座邕州临时留后院的后门,也不用担心周遭有无人,气息流转间一个跃步,夜三更翻墙进了这座于京陲之中的留后院。
这一条巷子里房舍布局规整统一,都是是按照前后两院中间正厅左右耳房配厢房的一室五房布局,夜三更依着自己那处宅子格局,翻屋越瓦,脚底下自是留了诸多小心,蹑手蹑脚的于屋顶上潜行。
正厅里灯火通明,摆了好丰盛一桌酒肴,这让夜三更瞧着就有些流口水。
要知道,从昨日出了那件事到现在,夜三更都不曾安稳吃过一顿饱饭,身处局中的夜遐迩还买了份粟子糕,可怜夜三更只剩眼馋。
如今仍是眼馋的夜三更瞧着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差些就忘了来此的目的,好在及时回神,找了处安稳角落,能清楚瞧见厅里动静,居高临下审视一切。
一张大桌不下二十个菜,圆桌仍显绰绰有余,宁谓与那名来自西域军伍的青衣相对,坐于东西。宁谓恰恰正面相向夜三更,青衣背向,仍旧瞧不清模样。
坐在主座面向正门方向,邕州侯留后使,夜三更当初好事的打听过,叫做莫英,是邕州侯长子长孙,安排在留后使一位,也能瞧出邕州侯对于此处的用心。
与其相对,虽说是侧对夜三更,仅有那么一半,也能让他认出其身份。
尤其是此人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傲气及但凡开口便颐指气使的口气,夜三更闭只眼都知晓是谁。
“莫英,大晚上你把本小姐叫到这里来,可要给我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女子紧了紧厚实大氅,露出玉臂如藕瓜,娇嫩圆润。
如此着装的确是异类。
尔后女子二郎腿一翘,光溜溜小腿晃来晃去,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女子身子前倾,盛气凌人。
“耽误了我回虢州学棋…”女子哼笑一声,趾高气扬,“把你皮扒了。”
虢州夫人,蓝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