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往事:青茶与宅子
蓝荔出现在这里的确算得上奇怪。
若是在京城里的其他地方瞧见她,哪怕就是青楼里,夜三更都不会多寻思,毕竟每年这个时候京城中最是热闹,这个总要凑上一凑的女人,从上两辈开始就衣食无忧吃喝不愁,每日的锦衣玉食让其除了游山玩水,剩下的事怕是除了找下棋下出名堂的齐不语,也就只剩下自作多情的去找夜遐迩的不自在。
而出现在这里,一个刚刚升任地方州郡驻京留后使的家宅之中,见到这位因得祖上立过大功而世袭一品诰命的虢州夫人,遍布有的夜三更多寻思。
瞧见蓝荔,夜三更下意识的便会想起她身边那位被父亲夜鸿图说是瞧不出高低深浅的车夫常生。
一念至此略感心虚,潜匿身形于屋顶的夜三更四下巡视,院里院外找了一圈,也不见那个不苟言笑的汉子,才有些释然,毕竟这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翻墙跃屋,那可是大大的不好。
这一恍神的功夫,地火龙热气腾腾即便是房门大敞也不觉丝毫凉意的厅堂里,高居主座的邕州留后院邕州使莫英未语先笑,“蓝夫人这话说的,在下初到京城,请蓝夫人赏脸过来吃顿饭也不行?”
不是谄媚,不失奉承。
蓝荔轻呵一声,伸出手来,细细摩挲手中一颗手掌大小、棋子模样、遍体通红的手把件,“你还别说,要不是有这块锦红赤玉山水料子做敲门砖,我还真不给你这脸面。”
嘲讽满满,趾高气扬。
莫英仍旧是笑眯眯,并未对蓝荔的挖苦有任何不满,不得不说这个年轻人能被派来京城做留后使,单是这养气的本事就显得老成持重。
蓝荔又扭了扭头,瞧着左右两人,毫不避讳道:“这家伙给你俩什么好东西,拿出来也让我掌掌眼,看看邕州侯是不是对谁家都如此大方。”
如此直接的问话,但凡有点心思的都不会作答,自然对其不加理会。
莫英又是呵呵笑道:“蓝夫人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自家喜好,自然不能以价值论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哪有那么些好坏之分。”
显然对于手中那块老料赤玉喜爱有加,爱不释手,反复揉搓,蓝荔道:“你这嘴皮子还挺会说道,说说吧,找我们几个做什么?”
偌大桌子内藏机括玄妙,身为东道的莫英轻轻转动摆满佳肴美馔的上层圆盘,旋转间香气四溢,来自岭南蛮族的主家开口道:“蓝夫人说话敞亮,宁小姐和韦公子也都是爽利人,在下也明人不说暗话,家父常常教导,进庙烧香遇佛叩头,是以出门在外,要多结交几位有眼缘的朋友,毕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遇到麻烦事,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下里巴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就得靠着朋友照拂。”
一席话极尽卑微,捧高踩低。
捧得是其余三人,踩得倒是自己这个主家。
宁谓与瞧不见面目的青衣男子仍是不说话,反倒是蓝荔大有一副喧宾夺主的样子,言语里总是抬杠,“莫公子也说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就别绕弯子了,请了三个人,只有一个常在京城,你让外地的朋友如何照拂?有话就说,别搞这些虚的,省得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到时候万一让我们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进了肚子里的可是吐都吐不出来。”
来自西南十万大山之中的蛮族莫英丝毫没有蛮夷不通世事那般未开化,言行举止有礼有数,这位绝对能算得上胸有城府的年轻人诚惶诚恐道:“蓝夫人可不敢这么说,莫家深受皇恩,再有长公主家宁小姐与西域督卫府的韦小将军在,怎么可能做大逆不道的事。”
刚刚还被称作韦公子的青衣一声轻咳算是警示,莫英赶忙改口,“哦哦哦,韦公子,韦公子,瞧我这张嘴笨的。”
屋顶上的夜三更瞬间恍然。
韦毋垢,西域督卫府辅国大将军韦毋忌的胞弟。
也是证实了自己最开始对这人身份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夜三更就更是纳闷,这莫英到底要做什么,才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人凑到了一起。像是莫英刚刚说的那样,仅仅就是花钱铺路打点关系扩充人脉,蓝荔这个胸大无脑的女人都不相信。
要是说四人凑一块打牌九,那就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早已册封为郡主的长公主之女宁谓也是个性子直爽的人,依夜三更当年对她的了解,也是因为自小这般长相被人嘲笑的性子多少有些偏执扭曲,是以脾气也是火炮一样点火就着,能这么久一句话不说压根就不会是像莫英这样胸有城府,在夜三更看来八成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其实真被夜三更猜中,不发一言的宁谓早在出门便被母亲叫到一旁,这位灵镜长公主自是趟过的河要比女儿走过的路都多,早在第一时间便修道这次邀约的潜在味道。是以在询问过自家女儿与这个出来京城的地方官有无交际之后,如同每家父母在孩子出门时都会嘱咐的一句。
“多听少说。”
只是也如同每个都不会乖乖听话的孩子,短时间过后,宁谓终是憋不住,冷言冷语的开口道:“韦母狗,怎么叫你个小将军还阴阳怪气的,这里都谁不知道?还是说现在终于觉得自己靠着家族本事当上的游骑将军,说出去有点丢人啊。”
居高临下瞧不见背对自己的青衣表情,夜三更也没听见这位西域将领回话,不过看其放在桌子上的手已然是稍稍用力,也能猜出他心中怒意。
这位的确是因得裙带关系才能在西域如此瞬息万变的环境下做到从五品的武将隐忍更是一流,不似是一品夫人蓝荔对莫英这个有名无实的文散官、一个从六品驻京留后使的挖苦,同样有名无实毫无品秩的郡主宁谓对韦毋垢的嘲讽,真要说起来这可就属于是以下犯上。
可韦毋垢敢怒不敢言。
品秩高低是一回事,身份又是另一回事,宁谓背后那位长公主,莫说他们这一伙子孙簇拥起来的朋党,便是上头的老子也不好忤逆。
这个在京城圈子里有个诨名作韦母狗的小将军在经过短暂调息后好似无事人一般,气定神闲,“再怎么说也比不上生下来就有个头衔的宁郡主,如我等于军中凭本事混功绩,想来就像是你这种大家闺秀,也不明白。”
话里何止是带刺,拐弯抹角的便挖苦到了宁谓的痛处。
活了二十多年,但凡认识自己的,还真没有人敢提过大家闺秀这四个字,显然宁谓已经有些气急。
只是两人谁也别说谁,针尖对麦芒。
京中大员子孙,年龄相仿的不在少数,自然是有着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圈子,就是那些架鹰遛狗的纨绔子,每日里游手好闲,宁谓与韦毋垢自然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如同夜三更总是拿宁谓模样说事,两人渐行渐远关系疏离,宁谓自从自家那位辅佐先皇武建帝平定西域立下汗马功劳的父亲韦迎武官封西域督卫府大都督以后迁居西域,也是与这一众年幼玩伴渐渐疏远,久而久之便没了当初那一份情谊。
因得名字总会被误读成母狗,自小便在这个圈子里有此好笑称呼的韦毋垢兄弟两个,毋缺毋垢,不明白的只以为是凭借着自家父亲那位西域大都督的关系混了个一官半职,只是又有谁懂,军中可不比那些个舞文弄墨的文官,尤其是这些戍边军队,每日里面对的可都是那些让人朝三暮四的藩国部落,指不定头日把酒言欢,第二日便刀枪相向。
显然不懂装懂的宁谓落了下乘还不自知,只是听出对方话里夹枪带棒的都是对自己的取笑,当下便要发怒,主家莫英适时开口道:“几位公子小姐在我府上若是一直这么拌嘴,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不好看了。”
一直都是说话拐弯抹角的邕州留后使这次这么直接,在座其他几人多多少少听出了这位东道主话中的不耐,这毕竟是应约而来,当真没必要把事情搞得难堪,当下里便又一个个不言不语。
宁谓与韦毋垢相交的视线中似有火药味,伸出两人局外的蓝荔自是乐得看个热闹,意犹未尽。
莫英摆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明显实在做给几人瞧,因为在短暂沉默之后喝了口茶,有意为之的就换成了一副强颜欢笑,怎么看都显得很古怪。
放下茶杯,这个心中自有盘算的留后使开口道:“我就直接开门见山,现在有个大买卖,不知道几位想不想了解一番。”
见这三个官职各异的男女不开口,莫英详细解释,“我邕州附近盛产青茶,前几年家父偶得一副方子,经过改良,此青茶可广泛种植于大江南北,不分地域差异,一年两熟,不知道几位有没有兴趣参与一把?”
在座三人表情明显有些古怪,不约而同瞧向主座的莫英,心中各有心思。
大周立国以来,为防止朝廷官员贪污腐败触及老百姓利益,明令禁止这些食君之禄的文官武将不得经商,一经查处,罚没财产都是轻的,后世永不录用才是最教人难以接受的惩处。
莫英自然知晓大周律法严苛,这次笑起来却很是随意,“既然如此直接告知几位,路子便已经铺好,绝对万无一失,大可放心就是。”
谁也没说话,自然都是心知肚明,谁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虽说大周为防止官员贪腐,以极高月俸让诸多官吏安心从政,但是话又说回来,哪个嫌钱少?
这也便是大周暗地里一个众所周知的秘事,但凡有些门路的公人,或多或少都会以自家旁亲的名义从事一些小商小贩的行业,多了不敢说,完全就是赚个每日花销,也是极好。
只是不似宁谓与韦毋垢,这两个直属于京城官家圈子的小辈,因得家族那盘根错节的关系及人脉,自然也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经商门路,而蓝荔,这个远在虢州的散官,怕是这一辈子只想着贪图享乐,赚钱?每月朝廷下发的俸银都花不完,年节里还有那么些赏赐,她才不想参与这种费心劳力的勾当。
大氅里穿着绝对是有些暴露的虢州夫人呵呵笑道:“不感兴趣。”
拒绝的直接。
对于蓝荔的回复,根本不等其他两人有无想法,莫英已是劝道:“蓝夫人所处凤凰山中多温泉,如此得天独厚之地,若有蓝夫人从中协调帮衬,想来一年收成,可要赶上我邕州三年的收成。如果蓝夫人有心,到时收入…”
想来是为了表现的重要一些,刻意压低声音也压低身子的莫英郑重其事道:“可给夫人四成。”
对于钱财无甚概念的蓝荔兴趣缺缺,仍旧拒绝,“不想参与。”
另外两人却有些心动,目光灼灼。
韦毋垢这个西域游骑将军,从小耳濡目染家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尤其是身处西域,坐镇大周通往极西之地的商业要道,韦家绝对算得上西域独一无二的存在,一些大型商队不管是西去还是东来,往都督府中的孝敬绝对不是小数,即便是那些小型驼队,来往一趟所打点的玩意儿,也不是旁人能想到的。
相比于韦毋垢认知的灰色收入,宁谓则更是了解其中门道。
早先父亲家一位亲戚就曾借助母亲名号来往于岭南与西域贩卖茶叶,后来为了方便,更是牵上了横行西北的马帮这条线,自家暗中协助,由马帮明面上全权负责。
说到此处便又要提到一年多前夜三更因得庄苑与马帮的恩怨怒下杀手,当街杀人,也正因得此才与这位长公主家的郡主结下梁子。
要知道,夜三更当初当街杀掉的那一伙马帮,可就是来京给长公主汇报这一年收支。
更是因得此,不敢被朝廷知晓其中更深一层的款曲,不用夜家出面,夜三更皇城外京城中光天化日的杀人,自有长公主想方设法的压了下去。
这也是夜三更与宁谓的恩怨由来。
只是这两人有意,蓝荔无意,避免落人口实,长公主家的郡主、西域大都督家的儿子,有心无力,不敢开言。
显然仅是打眼一瞧便摸清了这三人心思,不理会那心动的两人,莫英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选择以现实利益诱惑着蓝荔道:“蓝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再送您一份大礼,以表对蓝夫人搭手帮衬的感谢。”
手中把玩着那块锦红赤玉山水料子倏地一顿,据说这一块毫无瑕疵同体殷红的老料价值连城都不为过,关键还是有市无价,是以对于金钱无甚概念却也是稀罕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蓝荔有了些兴趣,挑眉问道:“说来听听。”
“一座宅子。”
自是见多识广的虢州夫人大感失望。
如她现在俸银,怕是几个月买座山头都不成问题。
莫英抿嘴一笑,丝毫不顾忌自己对蓝荔的许诺会让另外两人产生什么其他的心思,毕竟这两人已然心动,若是能将此青茶种在凤凰山那般风水宝地,所得利益即便是百份取其一,怕是也能填满这两家的饕餮之胃。
这位胸有城府的邕州留后使仍是身子前倾压低声音,神神秘秘。
“良家在京城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