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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是去是留

大阳三五一年,齐景公郁郁而终。景公无嫡,废长立幼,齐国政局不稳。

一年后,吴王夫差得此消息,准备发兵攻齐。无论朝中还是军中,皆激昂亢奋,无论田户还是渔民,皆以出征为荣。“王室为何衰落,战乱为何不绝,皆始于姬昌篡位!”“当年,若非太伯、仲雍南迁,哪里有姬昌的份。”“吴王为何要接受武王的册封?吴才是周之正统!只有吴才能继承夏、商之故地!”“如今,上天终于给了檀公之后一个机会。普天之下,皆归吴属!吴王复位,天命所归!”

那段日子,交辉心神不宁。他去找过孙武弟子,发现那片林居已然废弃。不是说齐必胜,吴必败吗?不是说主骄臣奢吗?看现在,吴国大军完全有能力踏平中原。安陵若不保,吴人会如何对待齐人?难道我要用齐人的尸骨垒砌自己攀爬的阶梯吗?

他不敢去想。

交辉发现在心中,朔和辰的形象竟然开始模糊。是不是离开太久了?当初是否许诺过归来的时限?交清应该向他们解释了吧,田豹也会留下钱财粮帛吧。人力不足?尤在啊,他可是邑司啊。唉,是啊,安陵需要我。可是,这里呢?父辈他们不是更加需要我吗?家?哪里是家?这里还是安陵?

他没有答案。

一天早上,天空阴沉,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的味道,风卷着落叶拍打在交辉脸上,划出了一道浅痕。他的额头发烫,浑身无力,不过仍没有忘记向神祈祷。不知跪了多久,讲了多少,就在他挣扎着张开双眼,挺直腰板之时,神竟然回来了,吹散云层,露出了脸庞。这张脸不再严肃傲慢,而是变得温柔熟悉。几束阳光洒在脸上,他重新眯起了眼。

他的耳边响起了久违又略显陌生的话音,“孩子,累了吧。”交辉不由得点起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什么?”辉没有听清。他怒视着一旁欢愉的鸟儿。

“没有人比你更虔诚,也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那声音徐徐道来,令人无比舒适。

“真的吗?太阳神啊,真的是您吗?”他将双手向前送,想要尽量靠得近些。“我的神,您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我愿意为您付出一切。”

“我的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向您祈祷,请求您庇佑安陵,庇佑家人平安。”

“辉,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要得太多了。”

“我的神,我感激您救出我的父亲,感激您助我在吴国立足。可是,安陵也有我的家人,有同样虔诚的大阳人。”交辉鼓足气力,尽量不让话语中断。

“你真的想回去吗?”辉没有回答。“不管父辈了吗?”

“可——可朔和辰还在等我。”

“等你的不仅是他们,还有田地,还有水患,还有赋税,还有劳役,还有无穷无尽的奚落和抱怨。你真的想回去吗?这里有你的父亲、妻儿,有振兴大阳的希望,有势如破竹的吴国大军。”这股声音忽而变得严厉,令辉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能再让齐地生灵涂炭了。”

“你不能?你能做什么?回到安陵能做什么!”辉如秋天的粟,低下了头。“君义、臣行、父慈、子孝。你不是要成为君子吗?”

“是的,君子。”

“太宰会记得你的功劳,你将成为吴国的英雄,你的后人将永远颂扬你的功德。”

“不,我不要功德,我已经失去了以拉,不能再失去了。”

“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不,我不能失去家人!”

“父亲不是你的家人吗?妻儿不是吗?你的妻儿跟你回去,难道不是去送死吗?”

“你不要说了!”交辉眼中噙着泪,嚷了出来。

“你是我选中的孩子,你将成为大阳人真正的领袖——”

“不,你不是我的神!你——你是吴人的神!”

“我是你的神,我更是大阳人的神,我要你履行自己的使命,否则大阳部族将会灾难重重。”

“不,你不是我的神。”交辉双手撑地,踉跄着站了起来,“我的神珍惜每个生灵,我的神充满智慧和怜悯,我的神不会放弃每一个大阳人,我的神绝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说罢,后仰倒地。再醒来时,额头仍在滴血。他下定了决心。

返家途中,交辉始终被一个问题所困扰,该如何与父亲挑明。父辈的身体大不如前,自己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得见,吴王野心勃勃,西征是迟早的事,静泊坡这一带说不定将烽火四起。他一边思索,一边疾行,头脑里不断闪过朔、清、辰甚至以拉的面容。心力交瘁,外加饥肠辘辘,他险些将马车赶下悬崖,幸好并无大碍。

交辉赶在天黑前迈进了家门。此刻,家中并不安宁,绰正在责打孩子。她不准朝儿对长辈无礼,可是她忘记了,朝儿早已懂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交辉出现时,朝儿已安全地把脸藏进了大父的手掌,哭得更大声,他以哭声作为武器,来向母亲抗议。绰仍不死心,拍着朝儿的半个屁股,交光则一口一口“罢啦,罢啦”,手上抚着他的另一半屁股。几乎就在同时,大家发现了交辉,可谁也没有朝儿快。

小家伙的眼中还满含热泪,鼻涕还在不住地流,一眼瞅见父亲,立刻摇摇晃晃凑了过来,狠狠揪住父亲的衣袖,两眼放着光。交辉为儿子带回了美味的零食——炙鱼。鱼身抹有羊脂,炙烤后,蘸以肉酱和芥醋调制的料汁,香气四溢,回味无穷。交朝双手捧着鱼,乐得直吸气。没等大人发话,交朝就着泪水,狠狠就是一口。“啊!”疼得哭出了声。交光急得两步到了跟前,查看孙儿是否被刺卡了喉咙。老人一边责备着儿子,为何不早些提醒,一边又为交辉捧出备好的果子。交辉欲言又止,他实在无法开口。

一家人聊着聊着,忽从门外闯进一位少年,身材瘦小,目光呆滞,身着明显不合身的襦服,刚一进屋,便匆匆躲到交光身后,将头压得很低。彗,十岁左右,越人。半年前与父亲一起,投身对吴人的反抗,交战中与父亲失散,险些被踩踏致死,后来一路躲藏,又迷失了方向,才到了静泊坡一带。交光不忍其被杀掉或掠为奴,打算将其送回越地,可他坚持称,家人都没了,回去也是个死。交辉趁其不备,狠狠给了这小子一下。彗疼得大叫,转身与辉拉扯起来,尽管使出全力,无奈身单臂短,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交辉终究没有说出口,绰看出异样,他也没有正面回应。

此后两年,交辉勤于公务,四处奔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职责正是助吴伐齐,而他的内心,盼望着齐胜吴败。他仿佛掉进了一个由自己制造的漩涡,而他的每一步都在向黑暗的中心迈进。他浑浑噩噩,不愿去想所做的事是对是错,说不清打交道的人是敌是友,他毫无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时间占满,将命运的安排交给神明。

三五四年秋,交辉的身体终于难以支撑,一病就是三个月。

“你大父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所以,连死都不怕,也就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了,他总是讲,‘大阳人,无惧也’。”

“怎么可能有人不怕死。”

“是呢,我小的时候也很难理解。所以你大父对我讲,‘这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将自己交给神。’”

交辉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这些话。看着父亲的白发一天天增多,交辉打定了主意,他决定,将自己的去或留交由父亲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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