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到安陵
进了齐境,微风抚摸着桃花,送来张张笑脸。绰一时兴起,在花伞下翩翩起舞,朝儿按捺不住,随着母亲旋转跳跃,辉躺倒在马车旁,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已记不起上一次如此轻松究竟是何时。恍惚间,他想起了母亲,母亲当年定是一样的美。
不出三日,一行人抵达了安陵。以往不常走动的乡里何时变得如此可爱,波涛汹涌的大海竟也伸出温柔的双手。交辉归心似箭,因颠簸连连叫苦的朝儿此时只得倒在母亲怀中,伸长脖子,撒娇式地呻吟。
交辉满怀期待。朔见到朝儿,会不会开心得大笑?啊,不会,她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交清会不会抱着孩子早早门外等候?啊,也不会,她和豹应是早早回了临淄。辰儿定会兴奋得大叫吧,春播靠他自己可是不行的,至少他会想念绰,想念她的手艺。他设想了无数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马车抵达院外,正在晾晒鱼干的交朔抬头看了一眼,瞄了瞄车上的人,又低下了头。交辰惊得大叫一声,赶忙去接马车,可见到交辉,只勉强一笑。交辉不知何故,正要询问,只听院中如剑锋般一声质疑,“你还认得家呀?!”
“啊?”交辉有些恍惚,这个妇人还是自己认识的朔吗?
“不继续做你的大官了?”交朔脸色发青,冰冷中掩着淡淡的杀气。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交辉还在勉强地咧着嘴。
“七年了。”
“哦。”笑脸瞬间收了回来。
“七年了!若是没有他们,你恐怕就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我——”交辉不敢回答,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绰抱着孩子先回了屋,秋带着荷赶紧给他们煮饭,伯平夫妇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辰和启更无需说,牵着马车躲得远远的。
“他是谁?”交朔停下劳作,抬手一指。
“彗,越人。”
“越人?哪里来的越人?”
“一个苦命的孩子,父亲捡回来的。”
“父辈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也都惦着你。”
交朔起身,靠近,交辉退了半步。“你想过没有,原来六口人完成的产量,现在就我们两个!七年呀。我们不敢说你去了吴国,不敢说你不回来了。”
“我——我明白。”交辉偷偷瞟了一眼,那双犀利的眼睛布满血丝,较以往陷下去了一大块。
“不,你不明白!”交朔的声音有些沙哑,接着咳了一声,转头深深一叹,“进屋吧,明日随我去昭家。”五年前,仲炎家的田被官府授给了一户新民,昭角与昭亢父子。
二人奇怪的口音,令交辉不由得忆起了以斯和以拉。交辉邀他们迁居鸣鹿耜,遭到了婉拒。昭亢二十出头,寡言、谨慎、不合群,却更受关注,特别是待嫁的少女们。她们一致认为,昭亢定是得了怪病,否则为何不理这些面容俏丽,花枝招展的美人,岂不白白浪费了一副好样貌。他会不自觉地躲避他人的眼神,躲避不开时会很有礼貌地回应,使得他又争取到了长者、妇人的喜欢。他偶尔也会笑,很腼腆的笑,很无辜的笑,让人无法自拔的笑。正是这难得一笑,惹得整个苍山邑蠢蠢欲动。
然而,好戏还没开始,便草草结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昭亢悄无声息地成了婚,这让少女们无比震惊与失落,胜利者竟然是那个最笨、最闷、最没资格的家伙。一半乡里猜测,这定是邑司欺负新民的结果,另一半则笃定,那昭角想必看上了她寡居的母亲,想要大小通吃,事半功倍。交朔却很喜欢他们家,做事不张扬,说话不刻薄,虽说从不主动搭话,却总是笑脸相迎。接触久了,两家便互有来往。昭亢偶尔会来鸣鹿耜帮忙,绰亦会前往她家,陪昭亢妻聊天。
婚后一年多,昭亢夫妇诞下一子,名氐。昭角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忘本。
回到安陵,交辉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平静。他曾害怕自己接受不了平淡的生活,再也拿不起石斧石镰,见到家人也会忍不住目指气使。还好,神明是眷顾他的。这里的一草一木开始变得可爱,这里的男女老幼愈发朴实友善。他决心摆脱好为人师的形象,与每一位乡里诚心相待。
不过,乡里们可精明得多。人们陆续知晓了他的情况,到过鲁国,抖过威风,又赴吴国,做过大官。有的人对他充满了期待,上一次归来,营建了村寨,这一次,莫不是要将安陵翻个新;有的人开始登门拜访,送来两条鱼,盼着带回一袋粮;还有的人背地里说三道四,吴人厉兵秣马,气势汹汹,交辉此刻归来,难道打算里应外合。鸣鹿耜尚未如何,率长府最先热闹起来,各种消息如雪片般飞来,搞得率长左右为难。
率长等了数日,见无人来访,只好屈尊登门。有了尤的提醒,交辉三里相迎,好酒招待。再看村寨之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着看场好戏。
“尤啊,你先回吧。”
“是,大人,我向您保证,辉是可以信任的。而且他家上交的粮一粒不少,他家......”
“知道了。”
尤出了屋,辉顿首而拜,“小人许久未归,竟惊动了大人,小人甚为惶恐。”
“辉啊。”
“大人请讲。”
“坐。”率长肥手向下,猛地拍案,交辉不禁激灵了一下。
“谢大人。”
“外面的传闻很多啊。”率长语气平淡,两根手指断断续续地点着案。
“小人本该先行拜访的,只怕率长大人公务繁重。”
“哪有交辉大人忙啊。”微笑依旧挂在脸上。
交辉一听,立刻拱手向前,“请大人见谅,小人此次赴吴,事关我大齐安危。”
“是吗?”率长手上的动作消失了,语气却拐了个弯。
“吴国势大,拒楚平越后,兵锋所指,正是安陵。”
“真的?”率长脱口而出,身子不由得向前倾。
“苦于无法上达啊。”
“说来听听。”率长的双眼睁得极大。
“我军以战车为核心,吴人则不然。他们以徒兵和弓手搭配。战车强在冲击,且不适于山地密林,冲锋过后又易与后军脱节。徒兵则不同,灵活隐秘,善于苦战。”
“我军可以用箭射退敌人。”
“不错,倘若将领有足够耐心,并且备有足够的弓箭。吴人可是储备了五年的军粮啊。”接着,交辉将吴国境内的直通北方的水系、庞大的舟师规模以及对于向北用兵所做的诸多准备一一做了介绍,还声情并茂地加上了自己在吴国境内被几路人马追杀的经过。
“辉啊,真英雄也。”
“大人过奖,军情紧急,您看——”
“放心,我会亲自向即墨大夫报告。我——这就去。”
“大人,我这——”
“哦哦,有我呢,谁也不会为难你。放心。”
看着率长的背影,交辉用力摇了摇头。绰见了,问:“怎么?不好?”
“不,很好,但愿他能借此升迁,离开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