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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好景不长

“听说了吗?又出新律令了。”

“什么律令?”

“倘若路上发现有几棵萝卜散落一旁,又无人看管,你会不会拿?”

“当然,这还用说。”

“好吧,那你将被处以刖刑。”

“什么!我又没偷没抢。”

“是没偷没抢,可你有这个念头。”

“这也太重了。”

“是呀,既然连无人看管的萝卜都不敢拿,杀人放火都更没人敢做了,咱们不就更安全了吗?”

“有道理。”

“还得提醒你,今天我告诉你的,以后都不许说。”

“这又是为何?”

“律令中规定,议论律令和杀人的罪过一样大,死刑!抄家!再加上妻子入官为奴!”

“真的假的?”

“我骗你做什么,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明白明白,一定。”

“还有啊,你那点小爱好可要注意。律令禁赌。”

“管得真够细的。”

“是吧,律令比箭戈可厉害多了。”

“不过,他们管得过来吗?”

“李悝可不是一般人,原来是上地守啊。”

“上地守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在上地郡,为了与秦人作战,他下令:‘凡是遇到难断的官司,一律射箭定输赢,谁能射中靶,谁就赢官司。’你想想,那人们还不拼命练射呀。”

“这也太不讲理了。”

“嗨,那总比被秦人攻占强吧。”

随着李悝新法的逐步推进,偷盗猖獗现象大幅减少,民众种粮积极性大增,可是与此同时,斗鸡走犬、六博蹋踘统统遭到取缔,丝织业、制器业同样受到抑制,交耀们的日子不好过了。要好的朋友不再登门,从前的骄傲荡然无存。交渺安排耀儿回府居住,翟璜也和官府打了招呼。安全不用担心,家仆们却着实让他难受,表面上是一张张笑脸,背地里则是毫不留情地奚落与嘲讽,唯有一人真心侍奉他。

曈,被交渺带到了安邑。多年来,他始终勤勤恳恳,深得交渺信任。身为奴,能遇到好主人,那绝对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曈早已成了交耀的眼中钉,他是渺母的心腹和眼线,是交耀想躲却不得,想气又无奈的卑鄙小人。对于交耀的冷眼和排斥,曈并不在意,他总是尽着心,费着力,想着法儿侍奉好这为倔强的少主。

曈帮他搜集难得的美食,交耀会讲:“他哪里会如此好心,定是想从我这捞好处。”曈替交耀打听消息,特别是他关心的走犬生意,交耀会讲:“看,我果然没说错吧,他主动替我做事就是为钱。”过了些时日,曈在交渺面前主动夸赞起交耀,交耀还是会讲:“他就是想乘人之危,想得美!”每当此时,曈反而会对他更好,他觉得耀儿那么有天赋的孩子,却是如此可怜。这种可怜不仅仅在于身世,而在于他只会用狭隘的心思去理解和揣测他人。

曈想起交耀识字,便开始搜集各种带字的东西,他不会书写,就去请人代抄。他以为,即便不能从商,以耀儿的聪明劲儿,成为策士,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来无事,交耀倒是翻看了不少,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竹简中,竟发现了一篇周公的训诰之辞,只可惜内容残缺。“......至于厥后嗣立王,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刑,乃维汲汲胥驱胥教于非彝。以家相厥室,弗恤王邦王家。维俞德用,以问求于王臣。弗畏不祥,不肯惠听无罪之辞,乃维不顺是治......”

就在这短短的百余字里,“明刑”二字触动了他的心,他忆起了璜父讲过的周公故事。武王去世不久,周公平乱归来,发现朝中有重臣罔顾王族利益,只谋求自己一族的发展。成王求问良言,他们装作愚钝来敷衍大王,他们还排斥善人,使得大王陷于无道之治。

无论当时效法先王的规范准则如何,至少成王时期倡导的中刑观得到了璜父的高度评价。

半年时间过去了,交耀仍未想好未来的出路。他决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听从翟璜的建议,去找大头。大头居于安邑西北那片市井穷巷,这是交耀难以想象的,似乎那周围也无人知晓自己的邻居竟是一位大儒。

对于交耀的到来,大头似乎早有预料。见到面红耳赤的交耀,并没有多说,而是讲起了过往:“吾少时迫于生计,混迹于市井。后长于贩马,游刃有余,也曾乘肥衣轻,寻欢作乐。经商乃正业,较贼人屠夫,不知高明多少,锦衣玉食,亦心安理得。然不过数年,旧友尽失,旁者皆谗佞之人,油滑之徒,方知自己亦不齿于人。幸而遇见翟璜大人,方才拜卜子为师。夫子一言,吾顿开茅塞:‘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交耀的心里顿时安稳了不少。他问道:“何以谓君子?”

大头没有直接回答:“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何以为君子?”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交耀没能理解,问道:“究竟如何?”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交耀有些不耐烦,直接问道,“如今大魏之变,是否有违道义?”

大头没有给出答案,转而问道:“《春秋》载‘九月,宋人执郑祭仲’。何不称郑相祭仲之名?”交耀没有回答。大头继续道,“齐人高以为祭足大夫贤德,通晓权变。庄公去世,祭仲前往留地,中途被宋人拘押,宋人讲,‘为我驱逐忽,拥立突’。祭仲以为,若不从,君必死,国必亡;从其言,则君以生易死,国以存易亡。假以时日,再驱逐突,迎回忽即可啊。”交耀还沉浸在祭仲的抉择之中时,大头又道,“然权变之施用,除了君死国亡外不能用。魏居四战之地,居安思危,此乃英主所为。”

交耀反复回味先生的话。“权变?何谓权变?《春秋》伊始,僭越违礼之事不绝,桓王二十三年,竟连大王也遣大夫往鲁国求车。大夫篡位、弑杀国君,诸侯相争、亡国灭族,不绝于耳,不正是因为屡屡突破底线而不受惩罚吗?效仿者获益,而固守者灭亡。与田氏篡权相比,大魏这种权变又将有何影响呢?”交耀一时想不到那么远。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自己一直萦绕心头的困扰和盘托出:“夫子,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会问这些问题,我为何是我?我为何在这儿?为何我不会飞?是否在某一天,我就不再是我了呢?来到这个世界,我要留下什么?在我出生时,神就已经决定好了这一切吗?还有,大父为何会遇到大母?清大母在即墨遇到的好心人是谁?豹大父倘若不选择告密,齐国会有怎样的变化?父亲倘若遇不上风暴,他是否会改变家族命运?还有我,是否注定会来安邑?所有这些岔路,都是由谁安排的?”

大头的回答似答非答,“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何谓天命?”

大头没有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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