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卜子高徒
交耀在安邑还拜了一位老师,季鸣,五十上下,瘦高个,一幅憨厚样。这位老师可不简单,号称卜子高徒,还与魏侯有过交情。交耀早就听说过季鸣,但与他相识,还是在逆旅。那一次,季鸣于内庭高谈阔论,阐述自己的大道。
“何谓忠臣?当年齐国崔杼杀了齐君,崔氏家臣问晏婴,‘你打算随君上去死吗?’,晏婴不愿;家臣又问,‘你打算离开齐国吗?’他仍不愿。不仅不愿,还反问家臣,‘我有何罪?’真真岂有此理!晏婴实为不忠之臣!”
“何谓忠臣?”听者之中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杀杼,为齐君报仇!自尽,随君上而去!”
“晏子在庄公尸体前痛哭,并且行了三踊,已经行了一个臣子应有的礼仪了。”
“那又如何?他身为上大夫,没有为国君讨回公道,又无惩罚崔氏的举动,这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吗?倘若父亲被杀?难道也无动于衷吗?没有国君的俸禄,如何赡养父母?”
季鸣说罢,不少人鼓掌以表示认同,却还是有人不服气。“庄公的死并不光彩!”
季鸣都没正眼瞧他,低声道:“那棠姜不守妇道,改嫁崔杼,贪图富贵,想必庄公也是受这女子迷惑。而且,崔杼与棠姜是否串通以谋害庄公,犹未可知呀。”季鸣抬起头,张开双臂,继续道,“那晏婴还曾无端斥责孔子,你们可知?”
“哦。”众人惊呼,一些人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我来告诉你们吧。孔子曾两次受到景公召见,第一次,景公向孔子提出如何治理国家的问题,孔子根据齐国的实情,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答,景公是极为赞同的。再次见面,景公又提出了如何改变齐国财力匮乏的问题,孔子主张延续周礼,施行德政,爱惜民力,景公非常高兴,计划封赐孔子田地。谁知,那晏婴出于妒忌,竟说孔子奸诈狡猾,油嘴滑舌,只是为了要官,所讲皆为迂腐之谈。”此时,周围发出了阵阵感叹。季鸣趁势拉高声调,“那晏婴竟然还讲,‘齐国要的是国富民强的治国之策,这不比拘泥于蒸鱼煮肉要用何种器物重要得多吗?’孤陋寡闻的晏婴哪里知晓礼制的重要性,那是为了赢得大夫及士人精神的高峰。倘若当初景公重用孔子,何来今日之田氏!”
“是啊,是啊。”“讲得好。”“先生,智者也。”逆旅里传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喧哗渐息,交耀托人递去五两金,获得了向季鸣单独请教的机会。
交耀拱了拱手,直言:“先生,我乃齐人,在我们齐国晏子可是很得民心呀。”
季鸣稍作思虑,眉头一挑,笑了笑,答道:“我刚刚还没有讲完。后来,有人问孔子,‘晏婴直斥您奸诈狡猾,您是否记恨他?’孔子答,‘大夫对我有误解呀。确实有一些人,自称儒者,他们凡事遵循条条框框,目的就是追求官位和名利。’那人又问,‘我非常认同您的治国之策,晏婴全盘否定,是毫无道理的。’孔子答,‘晏婴这个人能言善辩,才能过人。他知道如何拿捏分寸,不轻易丧失原则,和他相处越久,就会越敬重他的。’所以,孔子大贤,他所赞赏的人定然也是庸中佼佼啊。”交耀很满意,又递出了五两金。
拜师后,二人常在逆旅见面,他们的话题从农事到政事,从山川到河流,从贤臣到恶贼,无所不包。对交耀而言,聊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吸引多少士人的注意。
“前日,有人提醒我,孔子曾批评管仲僭越周礼,说他身为大夫,却使用镂花镶玉的篡,系朱红色的帽带,在门内立屏风,在堂上修坫台,在斗拱上刻山形,在房梁上雕水草。我今天就来回答他。不错,他讲得对,管子的确如此。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僭越之事在当时是不得不做的,是必须的!国氏与高氏树大根深,殷实显赫,倘若没有奢侈的排场,管仲如何施展才干?”此话一出,交耀深表赞同。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先生,我听说,有子曾经指责晏婴不懂礼法。他讲道,‘晏婴的父亲去世,像晏婴这样的大臣,应该派五辆车,并且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是他只派了一辆车,而且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返回了。’先生,晏婴如此草率地举办父亲的葬礼,那些地位更低的大夫,该如何给自己的父亲操办丧事呢?有子这样指责晏婴,对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季鸣。若承认有子讲得对,那么自己屡次维护晏婴的言论就会遭到质疑,若讲有子的指责不妥,那么就与自己刚刚所讲管仲之事相矛盾。季鸣苦思冥想,直至瞧见交耀的佩玉,这才有了思路:“我理解你的意思,孔子对管仲的批评,以及有子对晏婴的指责都有几分道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排场和礼仪是必须的,超越或不及身份的排场都是违背周礼的。可是,我们还要看到,管仲是不得已的,是为了大局,为了齐国的稳定;而晏婴如此简朴,虽说不符礼法,却是有其深意。他做了相国之后,身着布衣,驾乘破车,严格约束自己,景公趁他出使在外替他建了一座新宅,他都坚决辞谢了,他告诉景公,‘您让我做带领百官的相,我就应该节衣缩食,来给齐人做出表率。倘若我们君臣都追求奢靡享乐,民众自会仿效,其结果必然导致品行不端,社会风气败坏。’所以我的回答是,孔子师徒的批评都有一定道理,管仲和晏婴的做法亦无可厚非。两代相国皆为大贤,皆是在不同的境况下,采取了最有利于齐国的做法啊。”
一番话讲完,交耀起立,带头喝彩,并在季鸣面前摆下二十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