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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身份暴露

转年,改革推进顺利,秦君为交涌赐婚。令他深感意外的是,自己的岳父正是赵奉,大秦位高权重的右庶长。妻子嬴弦给交涌的印象,与那隗氏相差无几。与隗氏共同救人,勇斗贼人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说是共同,其实根本轮不到他出手。

当年秋,嬴弦从父亲那里带回了一只不起眼的粗碗。嬴弦不明就里,交涌却心知肚明,只看了两眼,便“啪”的一声摔个粉碎。“为何摔碗?”“碗,中洼。洼,下也。摔碗是一种祝福,岳父大人是希望我们的日子蒸蒸日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我们魏人的习俗。”“哦,原来如此,那多久摔一次?”交涌顿时慌了神,他来回踱了几步,急中生智,笑着答道:“我想起来了,只要日子过得不顺心,都可以摔碗。”“怪不得呢——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然。”交涌双手指天,“岂可诓妻?神——所不容!”说罢,一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只粗碗制作水平不敢恭维,不过落款还算清晰,阴刻“余”字,阳刻“弓”字。交涌明白,此二字分别表示蹇余、赵弓,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而是秦国前线的正副统帅。蹇余,秦国少有的良将,久战沙场且深于城府,得到朝中军中的一致认可。另一方面,他也是世族的希望,有他在,世族首领们腰板就硬,说话也硬。“真的下了决心?”交涌转念又想,“我为敌人担什么心,先把岳父大人这关过了再说吧。”

两年间,仿照魏国的武卒制,交涌帮助秦军编练了自己的精锐,名曰锐卒。蹇余视其为宝,各级将领皆为心腹,赵弓虽为副帅,却根本指挥不动。由此,交涌与世族的关系近了许多。

一日,在军中大营,蹇余设宴款待来访的交涌。此人眼神冰冷,下巴高抬,声音洪亮,威严十足。交涌刚刚入帐,便听得一声呵斥:“不想活了吗?倘若再次疏忽,就把你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交涌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哦,不更大人!难得难得,请坐!”见到交涌,蹇余起身,拱手相迎。

“谢将军。”交涌身后,可怜的兵士爬出了大帐。

“大人为我大秦尽心尽力。为表诚意,先干为敬。”交涌一瞧,同样满饮。在这里,酒可是稀缺品,看样子,蹇余把家底儿拿了出来。

“来人!斟酒!”一位壮士捧着酒壶立刻上前。交涌躲避不及,被重重顶了下腰,心想,蹇余是何意?斟个酒,用得着找个大块头吗?

“锐卒的操练,大人可还满意?”

交涌立刻恢复了笑脸,“甚为满意,将军乃大才,锐卒交给将军,必将战无不胜。”

蹇余赶忙道:“不更大人方可称大才。大人之于君上,亦如百里奚之于穆公。大秦复兴有望啊。”

“愧不敢当。昔日,上大夫蹇叔雄才大略,声名远播,其子更是勇不可当,威震中原。将军身上流淌圣祖血脉,必能横扫魏军,光宗耀祖。”交涌答得恳切,心中却一阵恶心。

蹇余嘴角一扬,“请!”

“请!”

“右庶长,乃大秦柱石,大人迎娶其女,可谓天作之合。”

“将军过奖。岳父大人身居高位,小人岂敢高攀,岳父大人忍痛割爱,小人感恩不尽。”

“吾与庶长相熟,其人儒雅,不失威严。”

“岳父大人操劳国事,自当不苟言笑。”

蹇余闭上双眼,歪着头,笑了笑:“传闻,右庶长喝令大人如僮仆,可有此事?”

“岳父大人事务繁忙,小人自当竭力扶持。喝令一说,纯属流言。流言止于智者,将军不可信之。”交涌故意露出紧张的神情,双眼不敢直视。

“大人说的是,同为君上之臣,公是公,私是私。”

“将军请。”

“请!”交涌满饮后,故意用余光偷瞄蹇余,待对方发现,又赶忙低头。沉默不多时,蹇余又闭上了双眼,“大人可知景突?”

“曾在安邑与其相识。”

“景突智谋过人,忠心耿耿,非我等可比呀。”

“将军说的是。”

“可曾见过公子连?”

“未曾得见。”

“听说公子幼年聪慧过人,为人宽仁。可惜啊。”

交涌心里直打鼓,不明他的深意,只得回应道:“君上雄才大略,世族鼎力相助,这是晋国万万不能的。秦如一拳,晋如三指,指如何挡拳?”

蹇余听后大笑,不住地点头,“大人请!”

“请。”

沉默了好一阵,交涌心中愈加不安。

“带上来。”蹇余大喝一声。只见两个兵士拖着一人,进了营帐,那人已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断了气。交涌抬头一瞧,临喜!他的心似乎骤停了一下。“不更大人,可认得此人?”

交涌故作镇定,瞟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不识。”

“下去吧。斩了!”

“诺。”众人离帐。不一会儿,人头送了进来,蹇余摆了下手,圆滚滚的东西便被甩了出去,紧接着就是几声犬吠。望着一路的血迹,交涌只呆呆地坐着。他怕讲错话,亦怕显露出不该有的神色。

“大人勿惊,请!”

“请。”交涌心里无比愧疚,自己应该想得到的,魏谍出了事,临喜必定会被监视。让他活到现在,秦人就是在等继任者接头啊。倘若自己不去见面,兴许他还逃得脱。现在可好,人也死了,自己也暴露了。蹇余这厮要干什么?

“大人可放开手脚了吧。”

“听凭将军吩咐。”交涌已无退路,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的眼前浮现出芷的模样。

蹇余满意地笑了,继续道:“少梁城坚,可有破城之策?”交涌一听反倒松了口气。少梁城,河西秦军的心腹之患,它像一颗鱼刺卡在了喉咙里,让大秦一直失血。当然,吴起也想得到这一点,交涌赴秦前,已然替他想好了对策。

“少梁乃重镇,魏军必严阵以待。将军何不绕之?”交涌故意擦了擦汗。

“不更大人,此中利害,我不必多讲了吧。”

“将军勿疑,在下正是为将军着想啊。”

蹇余笑了笑,摇了下头,“魏人毕竟是魏人啊。大人难道要与此人同等下场?”蹇余轻叹一声,“大好前程啊。”

“唉——”交涌长叹,“城西,临河,城门不固,守备不足。”

“嗯。”

“将军可派合阳之兵,趁夜沿河向北。”

蹇余皱起眉头,道:“合阳兵寡,如何攻城?”

“合阳之兵可扮安邑援军,入城口籍为‘木瓜’。同时,另派元里、王城大军包围少梁。里应外合,少梁可下。”

“木瓜?”蹇余露出嫌弃的神色,恐怕是想起了那股酸涩滋味。他接着问道:“吴起乃良将,用兵如神,武卒之强悍,尽人皆知。即便知晓入城之法,如何抵挡晋人反扑?”

“武卒近战不俗,却灵活不足。大军可先以弓弩射之,挫其锐气,再以骑兵围之。”

蹇余思虑良久,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将交涌安排在营中休息,帐前加派两名兵士,以护卫的名义。

三日后,交涌试探着询问自己的归期,蹇余却始终不肯吐口。交涌心急,他对吴起交代的对策并无多大把握。“过去了这许多年,将军是否还记得?守城将领会不会已经更换?如此重要的信息,秦谍会不会已经知晓?”交涌懊悔不已,“为何不备好退路!执意赴秦,寸功未立,如今却可能丧命于此。如何对得起父亲、母亲,如何对得起临喜、将军,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一腔热血和满身武艺?”交涌寝食难安,他不得不每日向太阳神祈祷。除此之外,他实在无事可做。

半个月后,蹇余再邀交涌入帐。命令送来的那一刻,交涌大大舒了口气,传令兵手中并无兵器。进了帐,交涌见到的不仅是好酒好肉,还有几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见到交涌,蹇余立即起身,光着脚,小跑了两步,亲自为其斟酒。

交涌赶忙长揖行礼,道:“小人受宠若惊。”

“我军已入了城。”

交涌一惊:“拿下少梁了?”

“哨探而已。明日,合阳之兵将倾巢而出,大军也将启程。倘若拿下少梁,大人头功。”蹇余完全撤下了掩饰。交涌心中慌乱不安,倘若魏军胜,秦军入了圈套,自己定然活不成;

倘若秦军胜,不仅自己再也回不了安邑,父母恐怕也有危险。交涌还在琢磨,几只酥手趁他不备,偷偷爬上了肩膀。交涌顿时一个激灵。“贤弟无需多想,为表谢意,今日为弟略备薄礼。”蹇余露着坏笑,指着几位女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贤弟,不知可否满意?”交涌回过神,脊梁顿时感到温热,衣襟也开始渐渐宽松。

交涌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紧紧拉住肩上的一只手,本能地不让她触摸胎记。“啊!”那女子被拽得生疼,想要挣脱,却几次都没能成功。

“只这一个?”交涌赶忙点头。“贤弟,关于少梁城的详细部署,咱们明日再谈,今日你且休息。”“你要好好服侍不更大人,否则你活不到明日。”“你们几个都下去吧。”

天色渐暗,交涌携女子回帐。此时他才发现,女子年纪尚小,至多十二三岁,却以粉敷面,朱砂饰唇,显得极不妥帖。在大阳人看来,十二三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娃娃。

女子二话不说,便要宽衣。交涌赶忙拦阻,指了指营帐的一角,道:“无须宽衣,你且睡下。”

“大人饶命。”女子带着哭腔道。

“你不说,我不说,何人知?”交涌说罢,顿生悔意,这会不会也是试探?

“大人饶命。”女子浑身颤抖,不住地磕头。

“唉,过来吧。先吃些饭食。”

吃过饭,天差不多完全黑了。女子又要宽衣,交涌赶忙伸出手,戳中了人迎穴,女子立刻晕厥过去。“真真多此一举。”

入了夜,交涌辗转反侧,仍在思虑如何传信。按岳父大人的交代,他可以去找赵弓,可问题是,赵弓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毕竟是秦人,是公族。更重要的是,他不清楚赵弓是何身份,赵氏嫡族还是支族?是否与被削的赵氏家族有关?自己这点成绩在国都可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想着想着,忽然间,两名卫兵同时倒地,几个黑影悄悄接近。不等他起身,“唰,唰,唰!”几只利箭射了进来。交涌侧身一跃,躲闪过去。趁着夜色,他想取剑,可是他翻错了方向,短剑在营帐的另一侧,那女子躺下的地方。黑影哪里给他喘息,一支长戟直插而来。交涌反应不及,手臂划出了口子。见那黑影进了帐,交涌脚下生风,顺着长戟,握到了手臂。接着脚下一勾,腰部一顶,黑影下盘不稳,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他拼命挣脱却不得,双手还被牢牢攥着。交涌转腕拉起,将黑影挡在身前,任凭他苦苦求饶。脚步声传来,交涌等到的不是致命的箭簇,而是一队兵士。蹇余的亲信带着队伍及时赶到,绑走了交涌手上的黑影。就在这个过程中,亲信故意露出黑影手臂上的禾苗刺青,并对交涌言道:“请大人见谅,在下定会增派人手。”

交涌忍痛拱了拱手,心里却想,“差不多得了,何必呢?赵弓手下怎会如此不堪。”他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想起了那名女子。唤了两声,没有回应,正要靠近时,两个兵士进来,借着火光,将那女子扛起。交涌下意识地一叫,“哎。”蹇余亲信赶忙屈身行礼,“请大人休息。”接着,催促兵士出帐。交涌隐约看到,女子的胸前插着箭杆,再一转头,看到了筵上的一滩血迹。

次日一早,蹇余请交涌入帐,请教少梁守备的薄弱环节。交涌一一作答。蹇余不住点头,显得胸有成竹。随后,对交涌道:“此次出征,大人伤口未愈,不必随军。我已立下军令状,向君上,向秦人立誓,也请大人同立。”说罢,一篇竹简随即铺开。交涌头都没抬,便签了。目送大军离开,交涌显得局促不安,此前他从临喜口中得知一条通往少梁的小路,本想着此次功成便可回家,谁知临喜的殉命使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少梁城也有丢失的危险。他环顾四周,蹇余亲信仍在。返回泾阳,还是强行潜回少梁?一个定然是等死,一个也几乎算得上速死。交涌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赶到,又是一名带有禾苗刺青的兵士。拆开密信,交涌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回帐,取出两支六寸长,带有特殊划痕的竹简,交到此人手上。“速请大人遣二将分别持简,两路并进。记住,口籍‘琼瑶’。”再一回头,蹇余亲信以及手下数人皆没了踪影。

月余,消息传到泾阳,吴起攻克元里、王城,蹇余战死,三名秦谍被抓。至于蹇余是如何死的?只有天知道。交涌的军令状虽被送进了宫中,但他无需担心,毕竟有赵奉在,只不过为消除嫌疑,被暂时晾在了一旁。

转年,吴起再次发兵,攻克洛阴、合阳并筑城,死死扼住洛水东岸。魏之战神,由此得名。交涌希望大增,他以为自己距离返魏不远了。即便不是吴起,普通将领也看得出,哪里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呢?交涌计日而待。

然而半年后,形势急转。占据河西全郡后,大魏将重心移至中原,魏斯启用乐羊为将,全力攻打中山国。吊诡的是,这反令交涌平步青云,秦君加授其大夫爵位。赵弓还在私下里对其大加赞赏:“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奇才也。”原来,因乐羊初为翟璜门客,故秦国朝堂皆以为正是交涌劝说其父,方使魏斯改变了方略。交涌欲哭无泪,他不相信这是父亲的主意,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回到安邑将遥遥无期。可是,接下来又能如何呢?他已将命运完完全全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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