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匠人慎徒
就在丢掉河西的这两年,秦国简公又推数项改革。四三二年允许官吏带剑,次年允许平民带剑。两者打破了长久以来只有贵族方可带剑的传统。反对秦君的呼声四起,“为何相信那些贱人,不怕他们造反吗?”“先王啊,您看见了吗?您这位叔父,要刨我们的祖坟啊。”“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选了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系列举措,如同一块大石投入静湖,使得暮气沉沉的大秦开始有了不小的震动,未来的霸主由此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交涌有了不详的预感,这个沉睡的巨人即将苏醒,大魏恐怕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大阳四三三年,交漪出世。后人猜测,为子取此名,正体现了交涌当时的心境。从此之后,赵奉对他的监视放松了许多。他以为,有了儿子,交涌的心会留在秦国。然而,孩子的出生反而触动了交涌对父母的思念与愧疚,倘若可以重新来过,他宁愿在西河呆上一辈子。
“春秋者,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也;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渐以至焉。”受到岳父怂恿,交涌开坛讲学。学生之中,有赵氏子弟,有世族青年,还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平民。说是平民,在泾阳也算小有名气,受益于改革,不少平民趁机拓土,逐渐聚拢成为一支新兴势力。可想而知,这私学会有多热闹。
学生问:“何谓仁?”
交涌答:“爱人。”
学生问:“何谓智?”
交涌答:“知人。”
又问:“何谓知人?”
交涌答:“舜得到天下,在众人之中选拔人才,举用皋陶,不仁之人纷纷远去。汤得到了天下,在众人之中选拔人才,举用伊尹,不仁之人纷纷远去。”
“不分君子小人?”
“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有的学生用力点头,有的则失望摇头。有的忍不住质问道:“如此,合乎圣人之言否?贱民出逃,数年不见,竟与吾平起平坐。”
旁边学生立即梗起脖子,回应道:“仁者是替天下考虑的,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美耳乐,口甘身安,而去掠夺衣食财物。”这句话不知是由何人所说,却在泾阳渐渐盛行。
“竖子。”有人低声道。
“贱民!”数人顿时分作两派,怒目而视。
“坐下。”交涌赶紧拉回话题,否则出人命也是有可能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并非臣必须听命于君,子必须服从于父,而是指君有君的责任,而后才能要求臣忠,父有父的义务,而后才能要求子孝。”
“然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赵氏子弟也加入了论战。
“毋庸置疑!”
“人人当有饭吃,有衣穿,能医疾,死后入土为安。”又是一阵混乱。
交涌只得提高嗓门,尽力压制众人:“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交涌疲于灭火,他不曾注意到,屋外常有一人徘徊。
一日讲学结束,交涌无意间发现,屋内多出一件粗糙陶罐。他警觉地拿到暗处,发现底部刻有一字“慎”,字下阴刻,形似布币。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气息愈发急促,这是魏谍的手法,是故乡的呼唤。
趁着暮色,交涌来到作坊区,寻至慎坊。见到交涌,那人偷偷取出一件玉鼔,这是交涌儿时把玩过的。交涌心乱如麻,忘记了盘问。“父亲母亲还好吗?将军为何不发兵?安邑到底发生何事?到底有何安排?”顿时,一阵沉默。交涌这才回过神,自己太大意了。
“我本是将军的家丁,如今在大魏,只有将军和我知晓大人身份。”
“父亲母亲也不知情?这件玉鼔——”
那人低着头,小声道:“在安邑,大人就是众人唾骂的秦贼。大人的宅邸.....嗯......不过大人的双亲安然无恙。”
“知道了。”交涌声音有点颤抖,这是他应该想到的结果。“我能发去密信吗......罢了。”交涌否决了自己的念头。现在,不知会有多少只眼睛盯在翟府门外,别说是密信,就算是麻衣粟斗,恐怕也会遭到搜查。
“大人的密信只能送至少梁。”
“好吧。”
自此,交涌不断向少梁传送秦国的消息,即便从未得到回信。他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鱼鹰,刚刚为主人捕到一条大鱼,随后就被遗忘,他有把握为其捕光池塘之鱼,可那主人却一去不回,留下这只鱼鹰,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匠人慎徒,正是交涌新的下级。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除了身份。他并非吴起的家丁,而是家臣。不久,慎徒拜交涌为师,以便名正言顺地与他往来。
时间久了,交涌愈加发现,此人绝非等闲。慎徒道:“古时大禹治理天下,西边疏通西河、渔窦,用来泄渠水、孙水和皇水;北边疏通防水、原水、泒水,使之注入召之邸和滹沱河,在黄河中的厎柱山分流,凿开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地区的人民。东边穿大陆迂水,拦入孟诸泽,分为九条河,限制洪水,以利冀州之民。南边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使之东流入海,以此灌注五湖之地,以利荆楚、吴越和南夷之民。”
交涌问:“这说明什么?”
慎徒答:“夏禹治水,以利万民,如今我们应当要用这种精神来实行兼爱。”
“何谓兼爱?”交涌对兼爱并不陌生,在一些平民和匠人中间,偶尔也会听到。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当如何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交涌心想,口气好大呀。
“今国与国相攻,家与家相篡,人与人相贼,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慎徒一边说,头一边晃,双手还一直比划着。
“如何止战?”
这次不仅是头,全身都跟着晃了起来,“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交涌想了想,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却又不太现实。“倘若你的对面是贼人,如何‘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交涌也故意晃了晃脑袋。
慎徒倒是显得很有自信,他答道:“盗非人,杀盗并非杀人。”
“为何?为何非人?”交涌皱起眉头。慎徒一时答不上来,涨得脸红。交涌想了想,吐出一句,化解了尴尬:“人者,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