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入尘
飞舟横渡碧海,五天的日夜兼程硬是让上官硕一行四人赶在一众学宫弟子之前抵达月潭洲境内。老宦官扶着上官硕走下飞舟,佝偻着身子默默跟在年轻太子的身后。秦昊紧随其后跳下飞舟,俯身盯着脚下松软的沙地,脚尖轻轻撩拨着黄色的沙子,感到一丝新奇。
海滩的沙土比之西北疆界的大漠确实大不一样,咸湿的海风让人不觉得有任何舒适可言。秦昊观望着四周不曾见闻的临海风光,心中大感奇妙。龚宇默不作声的跟在三人身后,腰间莫名中多出一把铭刻金文的短剑,那艘飞舟则是被灵力压缩放入老宦官腰上的乾坤袋中。
四人所在之地距离朝廷铺设的官道不远,不到半里地的功夫便是踏上坚实的土地。一辆马车早已是等候在路旁,一名戴着斗笠的汉子将手中缰绳交给龚宇之后,便纵身一跃没入官道两旁稀松的树木,几个起落之中便快速消失在四人的视野。
老宦官躬身请上官硕登上马车,转身示意秦昊稍安勿躁,伸手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书信说道“秦小公子自有车驾迎接,并非皇城布置,还恕杂家招待不周。”说罢一拱手学着江湖武人道别。秦昊欠身接过书信,回应道“不敢不敢,有劳公公传信。”回礼时却是手持学宫弟子礼仪,好似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马车上,上官硕掀开一旁的车帘,微微探头看着这位秦老将军“器重”的亲孙,说道“秦昊,你我来日帝都相见。”说罢,不等回应便放下车帘,摇摇车内的铃铛示意马车行走。老宦官登上马车走入车厢,龚宇看了眼一旁的这个秦家子弟点头示意,抬手挥扬马鞭驱车前行。
秦昊看了看远去的马车,低头查看着手中那封油纸包裹的书信沉思。边军急报或是绝密书信来往多是油纸包裹,既是为防止泄密能够快速燃烧殆尽,也是为防止路途中雨水打湿模糊了书信字迹。如此一封重要的信件,直接便由皇帝的身边人转交给自己这个无名小卒,由不得秦昊犹豫。
秦昊看着手上的这封信,手中燃起一团火光直接将书信点燃,一瞬间信纸连同油纸灰飞烟灭。青年看着身边残余的灰烬,反手向下一震将那些残渣轰击得粉碎,转身拍拍手沿着官道,依照着帝都武灵城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踩着步伐向前走去。
马车上,老宦官有些惊讶的微微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又微不可察的随着车厢的晃动点了点头。上官硕看着这名两朝老人,丝毫没有察觉到老人的一丝异常,反而问道“范公公,此番计划何时抵达皇城?”
范宁海老宦官向着上官硕欠身说道“回禀殿下,不出三日便可抵达。待到无人之境,由着老奴和龚宇将军轮番带着殿下奔袭,凭借大宗师的脚力足以保证殿下三日后便可亲领陛下圣旨监国。”上官硕看着范宁海点点头,面色平静地平视前方,双手却是用力捏住了座椅的边沿。
一点亮光在上官硕的眼中闪烁,心中有万千思绪。监国,看来父皇和宗室一派还是愿意支持自己这个足不出户的储君。只是不知道那些文臣武将和躲在帝都深水下的大佬们是否愿意看到这样的一个局面?皇帝正值壮年,储君上位监国,这其中的意味可大着。
上官硕紧了紧身上的衣着,双手拢袖相互揉搓着,心中想到“看来有机会还是要问问皇祖母的意思。”上官硕将视线转向身旁的老宦官,目光微微一瞥,心中另外一根紧绷的弦不禁颤抖。老人一路上寡言少语,可这种越是无声的跟随,越是让他心里发毛。
“最重臣子忠心”这一评价可不是当今皇帝说出口的话,而是先帝在世时,当着一众臣子的面讲的评语。犹记得那年自己偷偷藏在大殿上看着百官跪拜的场景,那时的老人站在先帝的身侧,目光犹如利箭紧盯着一帮文臣武将的后背,便是自己藏在柱子后面也是感觉如芒在背。
自己这个太子的身份在老人眼里看来应该只是个不错的帽子,那些恭敬、谦卑都不过是向着宗室和那张椅子上的人,若真是私下里相处想必老宦官都不愿正眼看看自己这个所谓的龙子龙孙。上官硕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看,只装作是随意的晃动视线,下一刻便正襟危坐。
秦昊走出官道,闪身没入荒无人烟的林间小道,便是灌木丛生或是泥潭也是硬生生走出一条道路。一封藏有秦家秘印的书信由皇帝身边的侍从交到他的手上,又是一个愚忠宗室的宗师,这个警告的份量可是不小。秦昊冷笑着看向帝都的方向,心想皇帝的戒心还真是不小。
月潭洲大乱,阎罗殿插手一洲局势妄想夺得大势。莫不是古盟约束着帝境的恐怖强者,那份气运早已经被截留,皇帝上官云崇谈何长生和坐稳一洲江山?现在倒好,短命鬼有机会续命,便是得寸进尺的想要彻底将自己吃干抹净。
那份帝韵本是白沐遗留,秦昊的武道自离乡修行一直不见起色,虽是不能清晰感知,但对皇帝在心中有意无意的厌恶却是清晰。那个阎罗殿的少殿主魏婴,凭借着外力镇压住那份帝韵,抽丝剥茧般的汲取力量,对他或许并无感觉,但是阎罗殿的出身却是让秦昊十分不爽。尽管宗门盛会中,两人并未碰面,可暗地里的交手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算少数。
秦昊计算着时日,想着离开时父亲与祖父谈话中提及的朝廷大改。如今想来皇帝的改革应该是已经开始推行,恐怕不久之后便是一场席卷一洲的血雨腥风。蛮夷之地的边海疆界能够修建官道通行,那帮户部的老头子没有阻拦却是支持,可见朝廷改革的决心。
秦昊走在林间小道上,看着附近的溪水流向辨别着山势走向,一步一步朝着山高处攀登。秦昊看着身边越来越稀少的树木,环顾四周辨认着方向,找寻着附近的村落。一年的边疆打磨,上阵杀敌的搏命手段不曾学到一点皮毛,但军伍中那些老兵油子会的东西倒是一样不少的记在脑中。
一道炊烟在山林间缓缓升起,淡淡的烟雾升腾在空中,最终慢慢与漫天的雾气融合,不分你我。秦昊看着炊烟升起的方向,脚步飞快的朝前移动奔向那户山林人家。那封不知内容的书信,对秦昊来说此刻已经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抓紧回到那座一洲最繁华的大城,亲眼看看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才能够安心。
秦昊沿着直线奔袭,全身上下催动灵力朝着那处炊烟升起的山林移动。望山跑死马,在此刻秦昊才是真的相信这句古人的言语。
山林中,一名老农肩扛一把老旧的锄头悠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处燃起炊烟的林中小屋在老人眼前渐渐露出身影。老农微微一笑,加快脚步朝着屋子走去。
老人脸上的笑意犹如昙花一现,狐疑惊恐的神情在老人脸上不停变幻。老人的神识中感受到一道裹挟着浓郁灵力的身影此刻正从老人相对的方向急速的逼近。“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还能有人找到,怎么?如今王境以上的老东西都这么闲?”
老人仔细感受着那道逐渐逼近的灵力,心里不断猜测是那位“老朋友”前来到访,只是仔细品味过后,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自己吓自己,还真是年纪越大越胆小,不中用了。”
老人自嘲的同时,压制住一身的气息让自己与常人无异。山林的另一边,秦昊依旧是全力朝着炊烟的方向奔跑。他既是想看看如今晋升实力的自己脚力如何,更是想要借着奔跑发泄那份警告带来的怒气。终于,小半柱香后,秦昊看到了那座依山而建的矮小木屋和那位刚刚劳作归来的老人。
老人手杵着锄头看着突然出现的秦昊,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青年年轻的面容和记忆中那份容颜相互重合,老人竟是有些把持不住,差点热泪盈眶。秦昊看着老人惊愕的模样,上前躬身致歉“老伯见谅,小子贸然到访唐突了。”
老人看着秦昊的身影,眼神怔怔出神,心里惊叹道“长的一样,就连嗓音也是不差分毫。殿下,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万般轮回吗?老奴和那些老家伙不配您遭受这样的苦楚啊!”一旁的青年等待着回答,等了一会不见答复的秦昊起身看着眼前呆住的老人,小声询问道“老伯,您还好吗?”
老人回过神来,微笑道“让殿···公子见笑了,人老眼花还以为是我那个死鬼儿子回阳,还请公子莫要怪罪。”一边说着,老人一边请秦昊走到屋子里休息。秦昊趁着老人张罗的功夫,环视冷清的屋子,除了一张床榻,一张桌子,这间小屋可称得上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唯一让秦昊眼前一亮的物件,是一把挂在墙上的古剑和一副残缺的破败铠甲。老人端来一碗清水,顺着秦昊的视线看去,微微一笑说道“祖上留下的老东西,公子还莫笑话。”只是,说完话的老人也是闭口不言,年岁太久远,老人已经记不清这具兵甲到底是何时拿到手的,只记得这是那名年轻殿下交到自己手上的。
秦昊笑笑,低头说不会,转身在老人的邀请下坐下喝下那碗清水。一老一小两人相互交谈了一会,秦昊得知此地最近的州府离这座山林不过三里地的路程。当下,秦昊便向这名不知姓名的山中老人辞别,临行前留下一小袋金银交给老人以示酬谢。
本名郭东阳的老人看着秦昊下山远去的背影,老人默默对着秦昊的背影行了一个古礼。郭东阳转身看着身后的小屋,摇头笑笑,大手一挥招来铠甲和兵刃。随着老人的动作变化,那座存在了将近万年的小木屋轰然崩塌。
身穿铠甲的老人看着山下的风光,那里有着万千的人间烟火,是曾经自己一度向往的最美的风景。自家国破碎的那天起,郭东阳便决定舍弃了世俗,只因为那位叫不出名字的年轻殿下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一帮市井小民的生机,最后战死在城墙上。
老人偏执的认为没有了那位仁心至极的人存在,这个人间便不值得停留。年轻时是这样认为的,年老后更是这样认为,没有道理可言,却是老人自己心里最大的道理。如今殿下回来了,尽管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但是那份轮回的咒言不会骗人,老人愿意去相信秦昊就是那个人。
竟然尘世间又能够再看见那位仁心至极的身影,独自在山林里枯坐岂不是辜负了他?这一身苟延残喘多年换来的修为又有和用武之地?!此刻的郭东阳手持古剑,看向山下的乡村,一如当年身披铠甲时的意气风发。
郭东阳举起兵刃,王境层次的气机在身上起伏变化。老人看着远方,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昭告天下“老夫自今日起入尘,不为其他,只为护天下仁心之人一世平安。誓言恒古不变,天地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