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漫天的箭都化作了一场晶莹剔透的大雨,酣畅淋漓。而他拉我上马,两侧风云变幻,天地混沌,却都与我们无关。
他的唇大概被风吹得有些发冷,可是却又那么炽热,热得发烫,烫得我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融化了冻成冰锥的思绪,也让我的眼泪一霎决堤而下。
我不会再和他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这句话在我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一直没有说出口,直到今天,直到方才,终于冲破牢笼,生出双翼,乘风而起,留下我兴奋地喘息着,在这场充满血腥气味,幻灭的梦中遨游。
“好,我带你走。”景烨在大雨淋在我身上之前,手中的宝剑为我披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盔甲,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朗。
他的嘴角扬开了一个笑容,在我的眉心又轻落下一吻:“潇湘,我心悦你。”
我在他的眸中看见了一汪碧水,映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那一霎,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我与他相拥在水面上摇曳的石桥上,所有的苦难都好似灰飞烟灭,无踪无影。
当——
一阵金属撞击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还没有忘记他肩头被插入的一箭,也没有忘记我们还在战场,还在逃亡。我从景烨的手中将剑取了过来:“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手上有伤,放心驾马,背后有我。”
景烨只是一愣,但很快就就松了手,我一翻身跳到马背之上,咬住了在风中舞动的乱发,念动剑出。
这一次我并非是孤独地作战。阿娘,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不会忘,一次一次在竹林里爬起来的痛彻心扉,也不会忘记一个又一个在黑暗当中度过的夜晚。练武的时候是苦的,是几乎夺去我半条命的,我无数次满身是伤蜷缩在角落里,无数次问自己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阿娘不会害我,她大概只是希望我能够在这个乱世当中活下来。
我不会忘。我走过深山老林,走过琼楼玉宇,黑色的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暗箭从四面八方来,每一道伤疤都是我格开利矢的资本,只有在黑夜中行走过,我才能真正体会到光。
当我举起手中的剑,它就成了我的眼睛。
多年训练而成的本能让我抬起了手,久违的战意带着一丝丝的痛意,在我的心脉游荡,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孩子,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剑背的寒光映上我的眸,我在其中看见了那个在楚睢皇宫里失声痛哭的孩提,看见初入襄渠不知所措的身影,看见来到南篁四处漂泊的自己,而后,一刹那,一切化作一声与利矢碰击的巨响。
火星四溅。
星子落在尘世,化作火海,卷得地上的黄沙推着马蹄,撞入一场肆意的风。
耳畔的风化作指引我格挡的音律,牵着空中划过的光弧,撞开汹涌的寒流,将面前的世界撕作千百万片。换作是曾经的我,我大概会害怕,大概会感到畏惧,可是今日的我并没有。相反,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以及那种和所爱之人并肩作战的快意。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也是我这辈子习武,第一次感受到手中的剑的轻盈,好像一掂,它就会生出翅膀,飞上半空,像是神话一般,化作一条银龙,漫天利矢都不在话下,吞云吐雾之间就能将其一网打尽。
景烨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冲出了厚重的宫门,在落锁的最后一刻冲出了那抹深重的红色,踏入自由的天地。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我落回到马背上,侧坐在上面,景烨回过头来。他肩上的箭还没有拔,鲜血微微染红了他的袍甲,可他却是笑着的,眸中炫光流转,顾盼生辉,似有明月镶嵌,又似艳阳高照。
其实今日的天气其实并不好,可是此时整片厚重的云都好像被他点亮了,点燃了,一霎变得璀璨夺目,焕发出七彩的颜色来。而他在这幅仿佛被真火烘得通红的画卷当中仿佛是乘祥云天降的神明,所有的光都簇拥着他,所有的美好都环绕着他。他便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也成了我眼里的一切。
马儿跑到转角,变慢了下来,在颠簸当中,他回过头来,突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这样亲密的动作,其实我们并非是第一次做,可是我却还是心跳莫名。
他一转身,我便又回到了马头:“潇湘……抱歉,我来得太晚了,这句话也说得太晚了。”
我摇了摇头,手掌终于贴上那张我日思夜想了无数个昼夜的面孔:“你没有错。我以前说过你不必自责,如今还作数。过去的事情阴差阳错,便让它过去罢。我要同你走,我不能再和你分开。”
景烨的眸光微微闪了一闪。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呼吸的微滞:“方才是我太激动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一线,况且……此行我们去的还是南篁。”
他还在为我着想。
确实,在南篁与景烨重逢时,我被绑高台,屠刀架项,要我重返故地,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与事。可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我摇了摇头:“我在南篁时去过许多地方,甚至背过他们的舆图,能为你提供许多帮助。且我在南篁的境遇并不同你看见的那样差,至于面容一事,我知道一人极善易容,到时可以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景烨盯了我半晌,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要败下阵来扭头看前方,却被他再次紧紧拥住。我一霎仿佛又回到了与他新婚燕尔的那天,我坐在椅子上,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地唤我潇湘。他那样瘦,身体好像被风一吹就会被吹跑似的,可是他的魂灵却那样坚定,坚定到透入我的心里来,让我也跟着安定下来。
他附在我的耳边,好像有些精疲力竭,却又带着几分喜不自胜:“潇湘。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场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