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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生死

习得五行换气法的第二天,顾良与桑秋尊者离开了灵安观,继续西走奔袭,锤炼顾良气脉。沿途难民渐多,动辄遇到几十几百成群的难民,沿栈道或土路拄着木棍游荡。

情况如此,桑秋尊者便改了顾良的作息,将黑白颠倒过来,每天都让顾良睡到晌午,午后扮作书生缓行,待天黑后再让顾良奔袭。晚上即便在野外惊到一些人,以顾良奔袭的速度,他们看不明白,只当是撞了野鬼精怪,引不起什么波澜。

顾良起初只道昼夜颠倒没什么大不了,直到第一夜奔袭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看不清夜路,跑两步便跌一个跟头,偏偏桑秋尊者还在后面撵着让顾良跑快些,不到半个时辰便摔得鼻青脸肿,擦破、摔肿的位置不计其数。

这时的桑秋尊者突然化身地府酷吏,不停让顾良加快脚步,若是顾良还磨蹭,便一脚踹出。在奔袭时候遭踢一脚,摔个狗啃泥是运气好的,运气差些便直接蹭破半张脸,一身鲜血淋漓。

偏偏桑秋尊者又是个心肠硬的,有次顾良被踹得火了,索性赖在地上不走。桑秋尊者只问了两声,接着便将顾良绑结实捆起来,封上嘴吊在半空打了个半死,任凭顾良如何挣扎呜咽也不停手,几乎将顾良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打折了,打得顾良身上没一块好肉,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才发现桑秋尊者只是用戒尺将顾良的双手抽打成猪蹄,被往死里打的感觉只是幻术罢了。虽是幻术,顾良仍能记得当时的疼痛,便不敢再与桑秋尊者来硬的。

硬的不行,顾良也试过软的。顾良跌了好几跤,早该摔肿脚踝,他便指着脚踝叫苦道:“右脚肿了,跑不了了。”桑秋尊者随意瞥了眼,用补天术治好顾良全身上下所有的伤,轻描淡写道:“继续跑。”

看着幽黑的夜路,顾良默然从地上站起来,胃里一阵翻涌。身上的伤分明是治好了的,他却从未觉得这么虚弱过。顾良嘴唇嗫嚅着看向桑秋尊者,后者只是微微颔首,道:“死不掉的,继续跑。”

顾良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真气,继续闷头跑起来。若调动真气开启灵视,夜路是看得清的。但是顾良如今只能以本命真气启动灵视,这需要他静心调息运转气脉,而在奔袭中是无法把握其中度量的,强行开启灵视只有失败。

一夜奔袭折腾下来,顾良跌了数不清的跟头,光是补天术桑秋尊者便用了四次。第四次补天术结束时,远处的天空已泛起曙光,周遭虽还有些昏暗,却也已能看得清路了。顾良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远处一线白霞;此时看得清路,桑秋尊者也不催促顾良了,悠闲地浮在空中欣赏黎明的景色。

安静了有一会儿,顾良忽然指着远处的晨光,问道:“那是东方,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对吧?”

桑秋尊者点头,看向顾良,不知道顾良想说什么。

“为什么……”顾良咬牙切齿地捶着地面,懊悔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为什么我们要往西走啊!如果往东走的话,夜晚不就能短一点、不就能更早见到太阳了吗!”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却并未收获顾良的搭理。他又看了会儿黎明,忽然问道:“你现在还觉得修仙好么?”

顾良本想还嘴,又想到一晚上经历,遂不言语,只顺势瞅桑秋尊者一眼。后者呵呵一笑,开口说道:“一百七十年前,天下修士大战。净林门有一元婴前期的尊者不慎遭修林门五名元婴修士围攻,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力苟活,最后以独门秘法急速远遁,还是未能完全摆脱追捕。后来,他委身于妖兽粪便之间,由于害怕灵力运转暴露踪迹,非但散去护体真气,连呼吸都只能口衔苇杆。他在那腌臜屎尿中躲了三日,身上的皮都快泡烂了,方才离开,摆脱了必死之局……不必用这般目光看我,那人不是我。你宗主我天资何等超绝,沦不到这等境地。”

顾良在心中呸了一声,不再看桑秋尊者。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道:“你当我要与你说些什么吃苦受累的好话?我呸!我是要说,只有你够厉害,才能避开那等局面。你本来就是个笨脑子的憨货,若修为再不够,躲到粪里都未必能保全性命。你小子真当修仙是什么好事?我告诉你,修仙就只有两个目的,其一寻仙问道以求飞升,比这再重要的一点,便是防身保命,不至于遭外物欺辱。”

“为了长生呢?”顾良突然问了一句,“修仙不为长生吗?”

“长生?”桑秋尊者不屑地笑了,“为了长生修仙,终究也只能活着受罪,还不敢死。生不如死罢了。我过去有一好友,就是为了长生修仙。他一辈子想着长生,也没保全得了性命。在他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修仙修仙,修甚鸟仙!”

顾良没再搭理桑秋尊者,只是愣神看着远处的日出。

…………

许是桑秋尊者的高压逼迫起了效果,又或是桑秋尊者不厌其烦地以补天术帮顾良维持身体健全,在第三天夜间奔袭时,顾良已能边奔袭边施展灵视法。虽说因不熟练重重摔了两跤,却脱离了十步一踉跄的糗境,能稍微放开脚步大步前跑,而不是时刻因看不清路提心吊胆。

在那段漫长的、压抑的努力过后,灵视法起作用的瞬间,仿佛是从漆黑的甬道间奔到霜月上的广寒宫里,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远处模糊的小动物、柳柏的枝条、路边的花草甚至是道路间的枯尸都蒙上一层白色的月纱而变得曼妙清丽,原先令顾良感到恐惧的幽黑也剩一片静谧祥和。当奔袭时一股股汗流滑落时,顾良喜欢仰头看着天上的月轮,感受着清风从耳际划过,总没由来地感到欣喜。

桑秋尊者见顾良练会了灵视,心道等过几日顾良从此前的惧怕中完全走出后,便该再体悟下生死之间的心境。

当是时,顾良的声音忽然传来,语气逍遥自在,毫无几日间的畏缩颤栗之态,“宗主,你这几日逼着我大步奔袭,就是为了让我练成灵视法?”

“不错。”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在顾良身后的他眼中蒙上一层思忖。修行之本是灵气,感灵、运气、灵视都是重中之重,只有千锤百炼之后,才有足够坚固的根基为日后仙途铺路。

“害,宗主你这训练也太玩命了。我若是没开窍,一直练不会怎么办?”

桑秋尊者暗自点头,心下已有决断,“不妨事。”

不妨事的意思是说练不会就一直摔下去吗?这教育方式也太狠了……为了日后的训练生活,顾良决定将桑秋尊者的观念扭转过来,争辩道:“你这也太——”

“看路。”桑秋尊者忽然出声提醒。

顾良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脚下一空,骤然间仿佛身临万丈深渊。他先是感到脚踝传来的剧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滚落——这样的感觉顾良这几日间熟悉得不得了。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他并未滚几圈便停下,而是不停地翻、不停地滚。顾良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某个下坡处失足了,便想抓住沿途的凸石或是藤木,只是伸出手就遭好几个东西又绊又磨地撞了好几下,不足半个呼吸双手已鲜血淋漓。

顾良又想扭动身姿以疏影步止住身形,忽然全身一震,仿佛是脑仁遭铁棒直接砸了一棒槌。当知觉再次传来时,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却被掩盖在另一种温和但可怖的感觉之下:他觉得腹部又热又凉,还有空落落的、不停有温热飞洒的错觉。

…………

“倘若你反应够快,可用疏影步立在近处,便不会跌落了。”桑秋尊者喃喃自语,他悬在空中,看着顾良翻滚下陡峭的悬崖,整个人遭一块莫名凸起的锋利石刃拦腰斩断,上半身与下半身自此分离,咕噜噜地分别跌至谷底。

桑秋尊者缓缓飘下来,看着顾良残缺不齐的上半身,来到跟前,将顾良的手放在腹部的断口上,轻声问道:“晓得现在什么情况吗?”

顾良看到桑秋尊者,眼中忽然焕发出一点神采,死死地抠住桑秋尊者的手腕,用为数不多的、剩余的力气呼着气,吹出一个字:

“疼……”

“疼没关系,顾良。”桑秋尊者以护体真气撑开顾良的手掌,接着再次将顾良的手放在肚子上,让顾良的手指抠入腹部内里,“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死的感觉,顾良。”桑秋尊者见顾良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便用婴气帮顾良吊住死前最后的一口气,柔声道,“这就是死,顾良。不了解死,就不会明白生;不知道死的感觉,就不能体会生的幸福。好好记住这种感觉,顾良。记住死的感觉,去更深刻地体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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