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生人

我叫任高飞，出生在九十年代初。

我来自农村，一个你们永远都想不到的地方，巍巍夫虑山，绵延八百里。在它的当中，有一个很小的山村，小到你在市级地图上都看不到，有个很生僻的名字，柯烂沟，大概就是这个音节，具体是不是这两个字，我只是猜的。

那里有巍峨的山，那里的山脚下有梧桐和枫树，山顶山则是一人多高的柏树，偶尔也有山楂和柿子树，有漫山遍野的荆棘，还有狗尾巴草，以及烦人的会把皮肤挂断满是口子的藤蔓，还有吸起来甜甜的喇叭花，埋在地下的甘草，可以做菜的金针花，阴凉处的野蘑菇。还有那抓不完的野兔子，偶尔逮到的白花蛇，狡猾的狐狸和黄鼠狼。

我的童年里只有这些东西。

我的父亲死的早，我还没出生就不在了，至于我母亲，我奶奶告诉我，她是大城市里的人，不属于山里，你跟着你妈只会害了他，你就是个小破烂，没有妈妈。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想提起妈妈这两个字，虽然她生了我，可我不想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没有那种感觉。

在我上学之前，我一直以为，世界就是那是她没有养我，长这么大，都是奶奶和爷爷把我拉扯起来的，偶尔还有大伯和叔叔们帮忙，个样子，就是山，就是树，就是兔子，就是山楂和柿子。就是山坳坳里那一小片天空。

我记得那是第一次，爷爷带着我翻过了四座山，去到镇上买调料，一共两块九，一个漂亮的阿姨找给了我两个蓝色的包装的小球球。爷爷叹了声气，搁到了我的手心。后来，我才知道，糖是甜的，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糖，因为我奶奶总是用指头沾一下盐，然后告诉我，那就是糖。

我喜欢那甜甜的味道，比喇叭花甜多了。

后来，我爷爷走了。

后来，我上了学，初三毕业，我跟着叔叔去到工地上打工，我第一次看到了大城市，看到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新奇事物，我觉得，我的心里满是羡慕。

我的个子已经已经不小，加上从小就劳动，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工头以为我是高中毕业的，就让我留下来试试。

一天的工资是五十，我很累，但是很高兴，我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我们家一个月也不过才花一两百块。夏天的时候，满山遍野翻石头捉蝎子，一个暑假可以换四五百块钱，那就是我一年的生活费。一年到头，几乎从来不吃猪肉，可是这里，顿顿都有，大片大片的肥肉，油光发亮，配上大米饭或者馒头，我一顿可以吃两盆子。

到了八月中的时候，我跟工头说，我不走了，跟着你干吧。

工头人挺好的，知道了我还小，明没有撵我走，而是让大家照顾着我一点。

他跟我说孩子，你根本就不到年龄啊，我是听你叔叔说你可怜，而且你也确实卖力，我才让你在这里干了两个月。可是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毁了啊。你也不容易，我给你涨点工资，两个月给你四千吧。你啊，回去上去吧，好好的学习，你能吃苦，就一定能上大学。你看见那几个姐姐哥哥了没有，人家都是大学生，一个月四五千。

我吃惊的不行，工头说的那几个人我见过，他们天天端着水杯，揣着图纸，就在工地上乱晃，我们干完活，他们就拿着尺子量一量，排一排，随便的说几句话，工头的都是点头哈腰的附和。还有个更过分，天天坐在一个小屋子里，干的就是写几张纸条活，来往的司机都给他让烟，从来不在太阳底下露头。这群人都干了点啥，居然能拿那么多钱，比我叔叔挣得都多。

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学习这么重要，怪不得我奶奶说什么都要让我上学，原来有了本事，才能赚钱。我年幼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要好好学习的念头。

我揣着钱，急乎乎的赶回了老家，我要去上学。

说起来我的成绩还算不错，中学考试，我是镇上的第一名，不过我们家乡是个贫困镇，教学质量太差，就连我这个第一名，也考不上县城的高中，最多只能是上个职高，虽然出来之前，我三姑告诉我，她会在县城给我找个高中让我好好的念书，可是我压根就没当回事。出去长了见识，我也有了些钱，可以花好长的时间，我也要上大学，然后，每个月拿好多的钱，照顾我的奶奶，把她接到大城市。让她看看高楼，也坐坐汽车。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叔却比我先到家，奶奶的病很严重，我只来得急看她最后一面，给她买的新衣服和鞋子，她都没有机会在穿了。

奶奶拉着我的手，看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很漂亮，一看就不是我们本地的，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她却跪在奶奶的床前，哭着说，以后，会照顾好高飞。

然后奶奶就走了，我伤心的不行，我才有了新的希望，最亲爱的人就理我而去。我哭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那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以及一个女孩子在床前看着我。

你们是谁。我问道。

“傻娃，她是你娘啊。”大伯咬着半根带嘴的烟，没有点着，面色苦楚的指着漂亮女人说道，“这是你娘，这是你娘现在的丈夫，以后就是你的后爹，你三姑给你找学校，找了你父亲从前的战友杨大叔，结果，你杨大叔就联系上了你娘，他们从大城市回来，已经照顾了你奶奶大半个月。娃，你爷爷奶奶一直不让她见你，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这事也不怨你妈，都是些成年旧账，说不清楚。可是你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你得跟着娘啊。跟着我和你叔，你也就是一辈子的搬砖命。这是害你，你娘和后爹有本事，你跟着她走吧。”

“我没有娘。”我红着眼说道，“我娘早就不要我了，我没有娘。”我娘扔下我不管十六年，现在，她忽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叫我怎么接受，我宁愿去工地搬砖，也不愿意跟着他们走。

那个女人听了，嚎啕大哭，走上来想抱住我，我推开了她，“我不认识你，我奶奶呢。”

大伯说道，“已经走了，刚刚把遗体送回家，娃，别闹，跟你你妈走吧，去外边，咱们老家哪里还有年轻人，剩下的都是些等死的老头老太太了，你奶奶啊，一直舍不得你，其实，早就该让你出去了。”

“跟我走吧，高飞，妈妈知道，是妈没有照顾好你，可是妈会好好补偿你的。”女人哭着摸着我的脸道，“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老天爷啊，你还活着，高飞，让妈妈来照顾你。”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跟着大伯回到家，给奶奶办理丧事，看着新鲜的泥土，我不知所措，我才找到了新的希望，可是一切就都结束了。奶奶，你为什么说走就走了，我把新买的衣服和鞋子放在里奶奶的坟墓之中，这一生我都没有办法让你们享受一天的福，只愿来世，我还能是您的孙子。

奶奶的丧事办完，那个所谓的后爹，叫梁栋，跟我小叔和大伯好像十分热络，总是在一起说话，有时候是关于我的，有时候是关于赚钱的，我也听我大娘和婶子说了，说是这个男人先知道了我的事，他就跑过来照顾我奶奶，跟家里人搞好了关系，才把我娘叫来，说他是个大好人，我以后跟着他，绝对是好福气。

我气的不行，一点也不想听他们的话，更不愿意认什么后爹。我爹是烈士，县里的烈士陵园和我们老家的祖坟都有他的墓，我才不要什么后爹。

我母亲和那个男人带了个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女儿，叫梁子琪，看着和我差不多一般大，长得特别漂亮，我都不敢看她，总觉得她就像是传说里的妖精，能把人的魂魄给勾走，我也不喜欢她，这女孩子整天咋咋呼呼，没大没小，我奶奶办丧事，不能说让人都跟着哭，可她总拿个手机，来回的拍照，还时不时的笑个不停，真叫人气愤，也就是我小叔和大伯他们脾气好，要换成我，早跟他们吵起来了。

老家的习俗，老人死了，家里要算下收支，大伯和小叔跟我姑姑算了一下账，然后凑了四万块钱，非要给梁栋，说是梁栋给我奶奶出的医药费，还有事上花的钱，以及我那不成器的大哥借他的钱。

梁栋说什么也不收，说，这些钱是老人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不管我的事。你们替我们照顾了高飞那么多年，我还想给你们钱呢，这钱我说什么也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