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全戎往事
接手朔方的城防后,霍慎行发现自己之前还是太不长心了。在朔方待了几个月,他只关注新建了多少商业街区,哪里又开了不错的小吃店,丝毫没注意到眼前城墙的变化——在上次火烧朔方城后,全戎新建了一道城墙,并对原有的城墙(现在是内城的城墙了)进行了改造,在原有的四方形城墙基础上加筑瓮城、敌楼、垛口,把两道城墙外墙的墙面修成了向内倾斜十度的斜面,还在瓮城附近构筑了兵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朔方的城防工事配合足够的守军,可以让任何一支鲜卑精锐部队碰得头破血流。按照全戎临行前的嘱托,霍慎行接下了朔方太守的全部职责,他四处查看了一下,首先问:“卫冰琪一家走了没?”
柳瑶想了一下:“他们一家都去帝都了。”
霍慎行心想谢天谢地,这下至少不会有人拖后腿了。他正高兴,阿娜尔汗走了过来:“霍大人,卫家的女人来找您了。”
霍慎行一愣,“卫家的女人?”随机明白过来,她们说的应该是卫冰琪的母亲。他咳嗽了一声:“那是卫夫人,不能称呼她‘卫家的女人’,否则小心你们大人生气,否则小心你们大人生气,否则小心你们大人生气——很重要所以我说三遍。”
阿娜尔汗和柳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说。倒是霍慎行先开口:“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见卫夫人吧。”
在朔方太守府的偏房,卫冰琪的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正打量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她一袭鹅黄长裙,发际的金钗亮光闪烁,不知情的人还真会把她认作卫冰琪的姐姐。
霍慎行欠身行礼:“在下见过伯母。”阿娜尔汗看着柳瑶行礼,不情愿地跟着行礼。
卫冰琪的母亲转身去扶霍慎行:“免礼免礼。”
四人坐定,霍慎行问:“不知伯母有何指教?”
卫夫人答非所问:“又要打仗了吧?”
霍慎行笑而不语。
卫夫人自顾自地说:“他不在城里,想必不是去游山玩水……”
霍慎行点点头:“嗯,您女儿不在朔方吧?”
卫夫人点头:“小女和她爹在帝都。”
“哦,那您为何此时造访?”
卫夫人起身,盈盈下拜。
霍慎行连忙扶她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卫夫人慢慢地说:“常言道,刀剑无眼。他日沙场之上,倘若大人能照拂全戎几分,妾身感激不尽。”
霍慎行“嗯”了一声,“他会感激伯母的。”
“感激?只要他能少恨妾身几分,那就够了……”卫夫人满面凄然,两行泪线划过她的面庞,就连一向不太喜欢她的阿娜尔汗也是心中一痛。
霍慎行递过去一张手巾:“早知如此,当初您为何抛下不满周岁的全戎改嫁?!”
柳瑶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听“啪”地一声,阿娜尔汗手中的茶壶掉在了地上。
霍慎行俯身,把茶壶的碎片踢到一边,看着阿娜尔汗:“伤着没?”
阿娜尔汗木然地摇摇头,忽然问:“霍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霍慎行伸手在柳瑶面前晃了晃:“没什么啊,卫夫人就是全戎的母亲。”霍慎行本来还想加一句“也就是你将来的婆婆”,愣是忍住没说出口。
柳瑶反应过来,走过去抱着卫夫人的肩膀。
二十多年前,全戎的父母分道扬镳,尚在襁褓中的全戎被丢给父亲,他的母亲则在改嫁卫道之后生下了卫冰琪。当年全戎的父亲立誓,一是要出人头地,二是要把儿子培养成才。于是,原本心思放在学生身上的教书先生毅然扔掉了书本,投身到仕途经济学问之中。那时候全戎被乳母带着,他父亲则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应酬。等到全戎稍大一些,他就学着自己洗衣做饭,还被父亲逼着学琴棋书画——全戎没有童年。那时候霍慎行觉得全戎总是一身白衣好装好装,全戎解释说因为白衣服好洗。霍慎行表示白衣服容易脏,怎么就好洗了,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后来霍慎行去全戎家,眼见全戎洗衣服的时候直接往水里加白色染料,这才明白全戎所谓的“白衣服好洗”是怎么回事——洗不干净的话,就直接染成白色吧(这种洗衣方式被后人命名为“全式暴力洗衣法”并申请了专利)。万幸全戎在父亲的严苛教育下没有产生逆反性格,反而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学会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并走上了对更强大实力的追求之路。时至如今,当全戎回首少年时的辛苦,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已,然而,那一个个孤独的黑夜,那一声声对母亲的呼唤,却成为他情感缺失的一角,再也无法补上。在这二十多年中,卫夫人其实一直都试图了解全戎的情况,然而路途遥远,通讯不便,一直无法如愿。直到这几年朝廷与鲜卑开战,伴随着巨大的伤亡,两颗年轻的将星也冉冉升起,身在帝都的卫夫人这才发现,其中一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震惊、欣喜、愧疚……各种复杂的情绪搅动着卫夫人的内心,最终她还是想要与全戎相认,并直接去找现任的杭州太守,也就是全戎的爹。全戎的父亲态度很明确:本人无所谓,只要你有本事让全戎认你,那就去试试看,只不过呢,他现在有个绰号,叫做玉面阎罗。冷静下来,卫夫人知道这些年全戎对她的怨念恐怕比东海还深,如果贸然从事,以现在全戎的手段,有什么后果那真的很难说。于是她动了动脑筋,从全戎身边的人入手,联系到了太史信和霍慎行。作为全戎的好基友,太史信和霍慎行自然希望全戎能够与母亲相认,尽自己所能提供便利。同时,太史信看到卫冰琪单纯可爱(霍慎行:单纯?那是蠢!全戎:你说什么?霍慎行: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凭借自身对全戎的了解,认定从小孤苦无依的全戎会很喜欢这个妹妹,直接让这对兄妹相见,果然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也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也许是全戎见多了各种复杂的人之后对这样单纯的小妹子毫无抵抗力,反正全戎自打见到卫冰琪之后保护欲爆棚,几乎对她百依百顺,惹得身边的女孩们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当然,卫冰琪并不明白对她来说,全戎这个“哥哥”有什么不同,任何知情人包括全戎他爹也都没有告诉全戎真相。当然了,凭借全戎的智商和直觉,真要说他一点也不知情,那肯定也是不合适的。
霍慎行一直等到卫夫人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开口:“伯母,二十多年的心结,不是谈话间就能解开的。但全戎绝非像他看起来那么无情,假以时日,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卫夫人恢复了从容的仪态,她起身,微微行礼:“那就有劳了,妾身告辞。”
霍慎行还礼,和柳瑶以及阿娜尔汗把卫夫人送到大门口,眼看着她坐上马车远去。
“今天的事情,我能告诉冬凇和阿赖么?”阿娜尔汗问霍慎行。
“说呗,反正终究要知道的。告诉她们,你们也就不用吃卫冰琪的醋了。”霍慎行笑笑。
阿娜尔汗的脸立刻红了:“我们才没有吃醋。”她皮肤白皙,白里透红的脸色很是好看。
霍慎行补充:“不过,别告诉你家大人。”
“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柳瑶问。
“要真是这么后知后觉,他也不用叫什么‘玉面阎罗’了,”霍慎行看着柳瑶,“但是从‘知道’到‘接受’,他自己也挺难熬吧。”
“大人也挺可怜的。”阿娜尔汗感慨。
霍慎行摇头:“事情都有好坏两面。小时候全戎确实挺可怜的,一点点大就要自己洗衣做饭,不过也正是如此,他现在才能烧得一手好菜,你们也才有这个口福。如果他从小安逸,可能现在也就是个没事流连于青楼酒馆的纨绔子弟,你们又怎么有机会认识他,更不可能留在他身边。他其实天资普通,正是严酷的环境逼得他练就了一身本领,回首往事,他对早年辛苦的日子也是挺怀念的。”
“有道理。”柳瑶表示赞同。阿娜尔汗似懂非懂地点头。
在主流的观点中,人们总是宣传这样一种观点:似乎每个杰出人物的背后都充满着苦难,苦难并不可怕,每个人都能战胜它,所以收起你的负面情绪,保持一个“伟光正”的心态,去战胜苦难吧!然而在实际生活中,贫穷和苦难也许能催生自立自强的花朵,但更多时候结出的是丑恶的果实。童年的苦难在全戎身上刻下永恒的伤疤,让他不断成长,锻炼出令人瞩目的个人能力,但是也在他心中播下了恶念的种子——今日他的心狠手黑,与童年的经历不无关系。反观卫冰琪,她从小就是并州首富的掌上明珠,从小就不用担心任何事情,自有父母为她打理好一切事宜,更不用去争什么,因而形成了待人和善、与世无争的性子。人们很少会去思考各人性格形成的原因,只会评价说某人性格好,某某性格不好,这种情况正常却不一定正确。沁河公主秦晚还是平民时曾经养了一只叫做“小薇”的猫,这只猫并不讨人喜欢,它不仅不让人摸,还咬人。后来秦晚带着“小薇”去看大夫,大夫发现“小薇”的身体有一部分先天异常,导致它一直心中烦躁。在进行了相关治疗后,“小薇”便不再咬人,也让人随便抚摸。秦晚感慨说:“都说‘小薇’不好‘小薇’咬人,可又有谁关心过它的痛苦?”后来霍慎行和全戎聊起这件事,全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