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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内刀

“里魁也觉得蹊跷,那些人占了上寺后,鲜有人去,他们寻到时,只见那里房屋残破,门柱朽烂,院子里也是水池干涸,蒿草丛生,竟找不出个像是有人憩息过的居所。大家无可奈何,只好找阿圆过来,问过你们在林间与众沙弥争执之事,见他条分缕析,言之成理,也算得了他们打劫尹家货物的供词,便说还要回去禀明贾县令,日后再继续查访,务必将此一伙人缉拿归案!”

(居所:方言,意思是“家里,里屋”。)

“什么?你与沙弥那一大帮子起过争执?”珐花小脸上的血色退去了大半,抓起少姝的手,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姑娘没事吧?”

“没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少姝大而化之的粗粗掩过。

大家一再追问之下,不得已,她略述前情,自然是讲尹毅他们三个如何如何勇猛,大力“保护”了她一个弱小女子的周全。

“唔,如匐勒那种成天打架的,手脚确实有两下子,阿圆那小娃儿怎么也会跟去了?”珐花拍着胸脯,压压惊。

少姝睁大眼,纠正道:“别看阿圆个头不大,胆量计谋他哪样儿都不缺,童子内刀,不可小觑!”

“呦呵,阿圆还会耍刀?”又有人问。

珐花扑哧笑出来:“不是的,所谓‘内刀’,是《后汉书》里讲前朝名卧朱晖的,一日见姑娘给孩子们讲书,我凑了过去恰好听到了这段。”

(朱晖:【10年-89年】,字文季,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官员。朱晖出身于官僚世家,其父朱岑与刘秀俱学长安,有旧交。刘秀即位后,召朱晖为郎。不久,朱晖以病离职,入太学,完成学业。明帝即位之后,听闻朱晖之名,当幸长安时,想严格调整宿卫,任命朱晖为卫士令,升任临淮太守。几年后,因违法免去官职。元和年间,章帝南巡,命南阳太守前去看望朱晖,又召任其为尚书仆射。一年之内升任太山太守。后升任尚书令,因老病乞求退职,皇帝授予他骑都尉的职务。和帝即位,窦宪北征匈奴,朱晖上疏表示反对,不久因病去世。)

“这样啊,听少姝姑娘说书,都省下去学堂的功夫了,那朱晖的‘内刀’究竟说得是什么事?”

见少姝微微地点头示意,珐花只好说:“我来告诉你们,有不对的,还请姑娘及时斧正。”

想不到,她记性恁地准确牢固,张开便直直地背诵出来:“年十三,王莽败,天下乱,与外氏家属从田间奔入宛城。道遇群贼,白刃劫诸妇女,掠夺衣物。昆弟宾客皆惶迫,伏地莫敢动。晖拔剑前曰‘财物皆可取耳,诸母衣不可得。今日朱晖死日也!’贼见其小,壮其志,笑曰‘童子内刀。’遂舍之而去。”

(朱晖之“内刀”:出自《后汉书》之《朱晖传》。)

武成器压下惊奇,定定地看向少姝:“姑娘,她可背得对么?”

少姝赞道:“一字不差,真正是过耳成诵,珐花要是来华岩馆读书,那不是把多少弟子比下去了……”

武成器作个手势求她打住:“行了,姑娘还是少夸些吧,照此下去,再来时,你不得捧这妮子上天去?眼看就要在我这破窑里呆不下了。”

“武师,华岩馆里也收女弟子的,莫非你不晓得?”少姝脖子一耿。

“晓得,晓得,现成眼前就一个,”武成器当然是指少姝,接着理正气壮地婉拒道,“我们是什么人家,哪能与郭宅相比,再说了,珐花她认那么多字做什么,管什么用?”

珐花面皮一僵,转而露出息事宁人的乞色,上来给她父亲解围:“是啊姑娘,我现在挺知足的,你瞧,能和父亲修习家传技艺,从前想也不敢想,如今真心别无所求了。”

她已讲得分明,读书是非分的奢望,“想也不敢想”。

也罢,少姝抿起嘴,无奈地摇摇头,痛心地想起来,界休城里有多少人家,一早省吃俭用,给子弟积攒下了求学用度,可那些孩子们却是无心向学;而如珐花这样冰雪聪明,现成的读书料子,大人就是丝毫没有叫她读书认字的想头儿,有的还会百般阻挠。

静默片刻,又出来一人扯回了原先的话题:“请问少姝姑娘,刚珐花所背书里‘内刀’,说的是朱晖此人性情锋利如刀么?”

“是啊,”少姝点着下颌转过身来,“你们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为着保护柔弱妇孺,挺身在强人的‘外刃’之前,全无惧色,厉声呵斥,多么决绝勇毅!”

“如此说来,”武成器好似浑忘方才的争论,乐呵呵道,“少姝姑娘说阿圆也有‘内刀’,还真是说对了呦!”

大约是听入迷了,一个伙计手上通体白晳、酣醇凝脂的瓷罐忽调皮起来,滑不溜手地差点跳到地下,亏得那伙计眼明手快重新“捉住”了,不过也已吓出了一脑门的汗。

“乖乖,这么好成色,差点卖到地上了。”伙计咕哝着,以眼角瞥了下武成器,没敢再吱声。

(卖:方言,形容把好东西毁掉了,弄坏了。)

少姝也松口气,庆幸道:“还好没事。”

“贵贱不给我长心,说了多少遍,干精细活儿可要款款地,不然有多少好货也不够你摔的!”武成器的脸上登时像涂了层黑釉,絮絮叨叨地训个没完。

(贵贱不:方言,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和“左右不”“反正不”“死活不”的构词和用法相同。)

(款款:方言,在介休话里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轻轻地,没力气地”,如“你做甚也是款款地”;第二层意思是“轻松潇洒地,颇有风度地”,如“这台阶,我款款地就跳上去了”。)

少姝见过珐花做瓷片修补,忙来支招:“磕碰了也无妨呀,武师不是有种秘方胶浆,就算那器物成了一堆碎片,仍旧可以恢复如初的么!”

武成器砸吧着嘴,哭笑不得,旋即语带风趣的否定了:“我说少姝姑娘啊,那些其实是哄人的把戏,你当我是女娲娘娘,能修补青天,起死回生呢?再怎么说,补回来的,无论它怎么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件东西了,毫无生气可言。”

少姝闻言一震,喃喃道:“不是补不回来,是补回来也不一样了。”

“对于易碎之物,物主应有足够的珍爱怜惜之意,如此便能守住它本来的样子。”珐花见好友琢磨,这样说道,少姝自她的笑颜里感受到莫大的体贴安慰。

“既如此,万一闪失了,那还是碎碎平安喽!”一个伙计油嘴滑舌地走过,屁股立时挨了窑主一脚,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碎碎平安:碎与岁谐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因此家中碗碟破碎时,人们常会说这样的话,以换个好心情。)

又闲聊了一会儿,少姝说家里还有活计,便要告辞了。

“手头有事,自去忙你的,不必送出来了。”

“姑娘有空多来玩儿!”

少姝在好友手上按一按,仔细珍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瓷盘,她可不想还没交到子猷他们手上便先出了岔子,与众人道过别,才紧紧抱了包裹,轻手轻脚转身,如履如临而去,引得大家伙儿都一个劲儿地咧嘴笑她。

珐花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目送着少姝背影,几乎要看不见了,还兀自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耳边传来伙计们东拉西扯的聊天声。

“阿圆那孩子真让我开了眼界,指不定以后能成个人物。”

“说阿圆有‘内刀’,其实大有‘内刀’的是少姝姑娘才对。”

“何以见得?”

“你想啊,一个女娃儿,敢跟着几个愣头青去找上寺沙弥们兴师问罪,换一个谁会如此行事?”

“有几分道理,身处那片暗林中,凶险莫测,危机四伏,难不成少姝姑娘也有两三下拳脚?”

“不好说,谁也没见过。”

“啧啧,这姑娘十里八乡也少有!”

“说什么十里八乡……”

“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净乱嚼啥舌根子?”

忽来武窑主的一记断喝,屋里复归静寂。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飞快逝去的时光里,少姝每日照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采药熬煮,陪着母亲在小院里转圈儿似的忙碌,有空了则翻翻子猷捎来的书册,还有陪着尹毅上陶复庐医治并练武,闷了便找诸多小友们逗趣玩笑,倒也惬意得很。

她偶尔也听乡民们唠嗑,说上寺的那一伙儿依旧全无影踪,衙役们几乎没把后山也翻了底儿掉,仍是遍寻不获,纷纷猜测他们已集众逃往外县去了,此案竟就此延宕下来,好在尹毓川伤势已无大碍,又开始下城张罗生意了。

转眼间,炎炎夏日来临,少姝忙里忙外,山上水边不歇的往来,个子窜出了一截儿不说,皮色也晒黑了些许,看着更像一个乡间淳朴热情、勤恳劳作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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