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雍京
京城里住着皇帝,这绝对是天经地义。
但是老胡的马车还要继续向北前进。
无论他说的话是真的是假,现在都已经到了该要分别的时候了。
三个人站在路中岔口处,只有风与马在嘶鸣。
夏末是属于整个中原的夏末。
淅淅沥沥的雨点搭配着闷热的风,让呼吸较平常需要多用一点点力气。
脚下的石子胡乱拨弄了一番,算作是为了这场短暂相聚之后的别离给予的小小凄婉。
两日一夜的路在车厢的摇晃之中过得很快。
老胡的脾气虽然很古怪,但是他车上的货物绝对不坏。
现在他的衣襟向南,胡须向北,唯有指尖向前。
“再走几里,就到了。”他转身上车,没有丝毫的犹豫。“两位保重。”
这是他最后说的话。
……
碾过的尘埃与热土腾起后不久还会再次降落。
通往雍京的路上,这些重复的事情就从未停过。
白渊渟跟在朱笙笙身后,任由她引路。
对于一个从未踏上过这片土地的人来说,任何岔路看起来都不过是一种选择。
“你见过皇帝吗?”
白渊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以至于会突然地冒出这句话。
“你看我像吗?”
“你说过有钱可以让你认识很多人。”
“哈哈,但不包括皇帝。”朱笙笙纠正了他的顺序错误。“因为有钱的人不能见到皇帝,但是见到皇帝可以让人变得有钱。”
“至少我能看出来老胡的身份不是一般。”
“看起来你相信他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胡话。”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相信我的眼睛,我能看出来这一路上他都对你很客气。”
“你想说什么呢?”
“没什么……”
白渊渟快走了两步,缩短了两个人的间距。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但对我这个浪迹在江湖上的人就立刻变得非常刻薄。”
“至少他给了你一套干净的新衣服,这里路上也没亏待过你的肚子。”
“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
“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就这么简单?”
“那就要看你信不信了。”
白渊渟只能笑,他不想跟她做这些争辩。
两人的脚步在三言两语之间渐渐放慢,正在远方招摇着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村落。
“你听说过「绵延二百里,一渠通九州。」这句话吗?”朱笙笙问道。
“曾听到别人说过几次。”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
“这是用来形容雍京的繁华?”
白渊渟只能顺着字面的意思猜测,之后再看朱笙笙有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
“难道是挖苦?”白渊渟改变了思路。
朱笙笙终于转过了头,眼睛在流动。
“我猜你从来都没有去过雍京。”
答案已经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已经亲眼看见。
“难道雍京就是面前的这个荒村?”
“是不是说出来之后连自己都不信?”
白渊渟确实不太敢相信,但是这一切都笔直的插在他的眼中。
除非他立刻闭上眼,否则这一切破败与荒芜的景状都与他的期望完全两样。
雍京,必是一个气派繁华之地。
至少皇帝住在这里。
皇帝难道也会没有钱花吗?还是皇帝就甘心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从怀疑自己,立刻演变成了怀疑别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
“雍京。”朱笙笙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回答了他。“而且你现在已经踩在了京城的土地之上。”
这像一个笑话。
因为他的脚下只有黄土和浮沙,再无其他。
没有足够高大的树去抵挡城外的风——实际上是一颗像样的高楼都没有。
因此狂风呼啸而来的时候,狂沙便可以肆意飞扬于天下。
还好风不够大,没有人被风吹走。
这早已经不值得奇怪,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这些风扬起的沙,就任凭着沙石在身体上切出一道道的血痕。
新鲜的血正好可以掩盖上一次的伤口,只有初来乍到的人才会如此的少见多怪。
远方一个断腿的老人正跪在一颗断树下乞讨,用破旧的衣服包裹着一个干瘪的躯壳。
他现在还有一只干裂到快要露出了指骨的手,正握着一个风干的馒头。
他本想一动不动,可是身躯却因风吹而摆动。
没有人能够记得他已经遗留在这里了多久。
他已经太老了,老到下一刻或许就会死亡。
但这一刻他还活着,他正向着这两个鲜活的年轻人爬来,之后伸出了手。
朱笙笙当他不存在一样径直的继续往前走。
她的眼中看不到乞丐,而且是一点都看不到。
“快点。”她回过头在催促白渊渟。
催促确实很有必要,只可惜已经迟了。
白渊渟正从腰间摸索出碎银一粒,轻轻地放在了老人的手心之上。
救济穷人难道不是行走江湖之人该做的事?
况且一点细碎的银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她笑了笑。
“这有什么好笑?”白渊渟在问。
“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
在白渊渟一头雾水的时候,朱笙笙指了指不远处一片年久失修的破房子。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
“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要继续向前方走。”
“那我呢?”
“跑。”
“怎么跑?”
“拔腿就跑。”
“为什么要逃跑?”
话音刚落,白渊渟便已经发现自己的周围开始有很多人逼近。
有老人,也有小孩子。有女人,也有男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乞丐,他们无例外的都是骨瘦如柴并且衣服破烂不堪。
白渊渟腰间的银子正越来越少。
作为交换,腰旁的乞丐则越聚越多。
只要是活人就一定都会呼吸,众人的鼻子抢夺着这方寸之间的空气,密集到足以让白渊渟感觉到自己吸入的气体已经包含了一些腐朽的气息。
这个味道不太好闻,白渊渟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摸了摸腰间最后的几张银票,他还没有傻到想要把这些也一并分享掉。
终于在此刻,他明白了朱笙笙微笑所涵盖的意思。
是有一点晚。
但还不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