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走不了
绍兴十二年二月初一,距离皇帝露面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临安府衙在辛次膺的带领下,硬是审下来了一千多桩案子,当中有没有冤判的不知道,但漏网之鱼肯定是没有的。
王燮带来的人马,要么是没有来得及为非作歹的,这种人占的是少数,全被判了个流放;其余的一个没落下,脑袋全部留在了临安府衙的大堂外边。
三口铡,铡刀都已经变得开始钝了起来。
正月走完,虽然还是冷,却已经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又恰逢今日难得明媚,赵官家便寻了众人一起来,在那小西湖上摆了酒,也算是辞旧迎新了。
说起来,自从那日之后,这还是赵鼎第一次在私下见着皇帝……这位陛下明明说了很多,但十日过去,他却半点动作都没有。
至少赵鼎不晓得,毕竟不管是庙堂上还是江湖间,所有的风吹草动都逃不开赵相爷的眼睛。
兴许,是一时之气罢了,这个时候孰轻孰重,陛下当是分得清楚的。
中枢大臣们坐一边,皇亲国戚们又坐一边……官家回来便把王婕妤给升做了王贵妃,现在便陪坐在他的身边,说实在的,这位家世并不算显赫甚至有些低贱的王贵妃,现在成为了后宫里最接近皇后位置的女人,确实是很多人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毕竟比起陈妙常和种雨来说,这位的长相也并不算是出众,而且……
种雨已经怀孕了,现在去年八月到现在,眼看着便要到了临产的时候了,孕身也是显得厉害,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今年最让人振奋的事情了,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岳飞攻下开封……
岳飞还在汝州呢……几线作战的好处是战场开辟得大了,往前推进收获得也就更多,坏处嘛,别的人都耗在了原地,他一个人埋头往前冲,承担的压力自然也要比其他地方要多上数倍。
这里说的就是赵密与杨沂中两人,韩世忠还能理解,毕竟他已经推到了最北面,在其余几支部队没能跟上的时候,他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完美;可两位都指挥使呢?
区区一个宿州,区区一个郦琼,从去年到今年,两人加起来近七万人马,硬是未能向前一步,兵部这边不敢催促,连派去询问的人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戳破了这二位的自尊心,然后再做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出来。
也就是官家,每天都派个宦官北上去,也不骂,也不夸,只是询问二人:
“要不然算了吧?不行的话把兵交给黄彦节,你们回临安来歇着。都是老子的心头肉,可莫要生出点闪失来,你们两个孙子。”
这般语气,却是比直接辱骂更为让人难以接受,但是皇帝却不管,连着今日派出去的,已经是第十人了,不知道两个都指挥使听了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但绝对不会感到开心就是了。
刘邦不住地朝着陈妙常使着眼色,后者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让他有些悲伤。
王婵和种雨二人,一个死了爹,一个怀了孕,自己难免去多陪上她们几天,加上人虽在临安,他的心却还在外边,每日要问要办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如此一来,自然是有些冷淡了她。
按理来说,家法自当在床上去行,但谁叫刘季是个深情的人呢?顿了顿,便朝着她靠了靠,低声说起了情话儿来。
“官家只说是思念妾得厉害,却从未来找过臣妾,不知道除了嘴以外,还有哪里在思念。”
“哪哪哪儿都在想,特别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那被饿了多日的韦太后。
“九哥儿……”
其实她这个年纪,根本就吃不了多少东西了,皇帝降低了她的供给,一个确实是这妇人要得太夸张,第二个,她确实是做错了事。
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给叫来的,这些日子她不知道求见了多少次,俱是被刘邦给拒了,对于他来说,没必要在一个必死的人身上去花费功夫。
而见了是她,皇帝立马便脸色一沉,他刚想说点什么,却感觉手被陈妙常给抓住了,知道她的意思,刘邦看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道济一直住在内宫里,由种风和种雨共同照看着,现在除了吃饭之外,每日做的事情便是发呆,然后询问皇帝陛下回来了没,别的以外,他便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连话儿也不说了。
所以刘邦那晚一回宫,哪里都没去,直接便去见了他。
“道济,你找朕?”
他想过道济想见自己,是要自己为他报仇;也想过小和尚没了依靠,把自己给当做了他的大人;甚至想过他会埋怨自己,毕竟逼死他父母的,名义上来说是自己的亲娘。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小髡人却是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便要告辞离开。
“皇帝陛下对道济好,道济心里头知道。”
“所以道济便一直在这儿等着您,等您回来了,也不算是不辞而别。”
刘邦见他好似长大了许多,不由得觉得有些惋惜,想要去抚他那像只鞠一样的光头,可是手抬了又抬,终究是没能放得下去。
总是回不到以前的,那嫌隙已经生起,除非人死复生,否则什么也填不进去。
“你这么小,能去哪儿呢?”
“就在宫里住着,朕给你报仇,给你爹封官儿,管你吃肉,等以后长大了,再送你个大宅子,给你娶十个婆娘。”
小和尚双手合十:“陛下,道济与尘世的一切皆被斩断了,小和尚本就是方外之人,自当是要回方外之地去了。”
“那你是要去灵隐寺?”
佛海在那里,再叫人看管着,倒也算是个稳妥的去处。
小髡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孩子好似换了个魂一样,一举一动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轻浮……说是昔日,不过只是去年的事情罢了。
见他就要往外走,刘邦又有好多的话想要和他说,便伸手去拦,不知道怎的,他明明就在面前,自己却始终慢他一步,不管怎么大步迈,甚至是跑了起来,都差了他一步。
只是这一步,他的手便再也触及不到这个小和尚了。
“道济!”
眼看着就要出了皇城,周围却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刘邦不觉有异,只觉得自己跑累了,便喊了他一声。
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也许是看错了,反正刘邦就觉得他脸上生出了好多的表情,一会儿像是痛彻心扉的悲,一会儿又像是欢天喜地的乐,变幻不定,悲喜交加,最后定格在了……庄严。
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庄严,可是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除了这个词,刘邦也再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道济的表情。
“陛下留步,小僧当日夜为您祈福。”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等再看不他的人影,刘邦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在内宫里,周围也并没有小和尚的影子。
好像是做了一个梦一般,分不清楚真假,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确实是失去了这个小和尚了。
从睁开眼第一次见着这大宋国的那一天开始,陪着自己的几人死的死,走的走,他终是生出了些伤感,只好喝了许多的酒,让自己暂时忘了过去。
此时见了这毒妇,刘邦收起了眼里的笑意,也不理睬她,只是拍了拍巴掌。
大家知道皇帝是有话要说了,便全都噤了声下去,见赵官家举着酒杯道:
“这北伐一事起,多亏了大伙儿共同的卖力,方才有了今日这利于咱们的局面,虽然生出了些让人不快的事情,可是说起来,终归还算是不坏。”
“没能与你们一起过年,今日便在此地补上一杯,这第一杯酒,就当是朕敬诸位的。”
下座诸人全都起身,与赵官家共饮了这杯酒。
“第二杯嘛……打仗就要死人,有人乱事也要死人,不管是死了谁,不管是因何而死的,这杯酒都当敬给他们。”
说着,便把杯子里的酒撒在了地上,大伙儿有样学样,很快,这小西湖上的亭子里,便蔓延开了酒味儿。
“朕这个人,有个自知的特点,就是谁对朕好,朕便对谁好,谁对朕不好,朕便对谁不好”
“想到身为一国之君,却仍是身不由己,让许多不该死的人死了,也让许多不该活的人活着……死了的人其实无所谓,但是活着的人……朕一想着,骨子里便在发痒,恨不得亲自啃下他们身上的肉来。”
都知道官家素来喜欢开门见山,很多时候他一开始没有说的事情,那么往后便再也不会说了。
但是今日他却先敬酒了两杯,才开始说些这话中话儿来,身正的人自是觉得没什么,可是心里头有鬼的人嘛,就难免有些多想了去。
“金国的重昏侯……”
见他果然点到了自己,赵桓赶紧躬身作揖,就像是他之前对着金人所做的那样,整个人都拱了起来,脑袋都快捱到了地上:
“陛下有何差遣?”
“差遣倒是谈不上,听说当年你在金人的宴席上跳过舞,今日是个好日子,便来与大伙儿助助兴吧。”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起来。
且不说赵官家自比金人了,就说他不认这个大哥,但赵桓毕竟也还是赵家人。
让赵家人来做这事儿,让曾经的君主来为自己的臣子做这件事儿……若是传了出去,皇帝的名声臭了不说,这里坐着的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是见了赵桓跳舞的,名声都得跟着臭。
所以很快,反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赵桓也是有些尬在了原地,那在北边是被逼无奈,而且都是些外人,生面孔,跳了也就跳了,好歹底裤还在。
可是这里是宋国,大伙儿都是知根知底的存在,又有不少的老熟人,若是跳了,那底裤便也就是没了。
可是一面看着老九,他却是不敢说不,一面站起了身来,作势就要脱去自己外边的袍子。
“遵旨,遵旨。”
他笑得很甜,刘邦笑得更甜,特别是看到老公主一只手拉住了赵桓的胳膊之后,嘴角都快开到耳朵根上去了。
“一万两。”
“行!”
老公主开价得快,刘邦答应得也很快,只是刹那之间,便又讨到了一万两银子过来。
说实在的,加上前些日子让赵桓下湖里去捕鱼,再加上昨日让赵桓去凤凰山为他砍柴,今日的,还有之前说好的十二万两银子,赵官家已经从老公主身上榨了十五万两银子了。
可是皇帝不但没有满足,反而还胃口越来越大,就算是钱家再有钱,也经不住这样子花啊!
于是,她便趁此道:
“在临安已经逗留了许多日子,正月也算是过完去了,如今,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官家鸿福齐天,望能早日赶走金人,也好让让百姓们早些回家。”
老公主不知道继续待下去,还得被这皇帝给讹走多少,她本来就是被人请来的,现在事情办了,钱也花了,是该回去念佛去了。
至于赵桓……养个富贵闲人,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多张嘴而已,反而为钱家落了个忠君的好名声,也不算是慢待了赵家的人,不管朝着哪一边,她都是说得过去的。
刘邦真心是舍不得她走,毕竟昨天夜里才见到了第一批十二万两银子,他还亲自去看了看,让人检查了好几遍,除掉损耗,竟然比十二万还要多些。
如此阔绰的财神爷,哪能舍得放她离去。
“您要不然就在临安住下好了……只要您开口,这城里的宅子任您来挑,朕来出面,绝对让您满意!”
老公主摇了摇头:
“黄土都埋到我眉心了,就想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官家就勿要再劝了。”
刘邦有些迟疑:“您真要走?”
“要走就是要走,哪里会有什么真的假的。”
“行吧……”有些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又开口道:“那剩下的……”
老太婆被气得咳嗽了好多声,还是韦太后连忙递了水去,才让她给缓了过来:
“你还怕我少了你的钱不成!”
“还剩三万两,一会儿便让临安城钱氏商户的人给您送来!”
见过不要脸的,像是以皇帝这种九五之尊的身份却不要脸的,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有几人。
老公主气了又气,却仍是想不明白,那个当年与自己一起南下的,君子一般的皇帝,怎的就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刘邦笑道:“一回生二回熟,朕哪能不相信你。”
“只是,朕有些担心罢了。”
心里头冷哼了一声,老公主阴阳道:
“您还会担心起旁人来,倒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刘邦没有在意她的语气:“确实是担心,担心你们离不开临安了。”
老公主没想那么多,但赵桓一下子便听到了他嘴里的威胁意思,立马就应激了起来:
“陛下……您,您收了钱,不可反悔,皇帝……是要,是要一言九鼎的!”
老太婆倒是不信,这位能够在这么多大臣面前不顾脸面,便也不算太急,只是问道:
“您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刘邦看着赵桓,又看了看下方的韦太后:
“这城,这临安城,已经被金人给围了。”
他说得沉稳,好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每个字大伙儿都好像认识,可是一连起来,便好似成为了一道道的惊雷,让赵桓直接便瘫坐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