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躁动
“好…不,”竹下意识递出圣典,又猛甩头,把两本书抱得死紧,“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先回答我。”
可茉亚也摇头,仍用灰眸盯住他,眼很平很静。这平静在他心里滋生极讨厌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的不爽、非常非常不开心的感觉…被欺骗的感觉。
可如果她没撒谎…那、那岂不是自己多疑?自己…自己猜忌了朋友?自己犯了错…错了吗,自己错了吗?犯错了,犯错了…犯错的感觉仿若给扒光后扔上街,羞耻感爆发在全身的每一粒细胞,可这羞耻又莫名转为怒意,是种坚信的怒…坚信自己绝没有错的怒!
澎湃的怒意击垮理智的堤坝,受怒支配的思想选择去挥出凶恶重拳,落上茉亚腹部。相信就算用本源强韧躯体亦不能挡,会穿出血肉窟窿,但她并未害怕,神色更没有痛苦,好像早接受这恶果。竹又扇了那张脸,拍响破裂声,可头颅没被扇烂,掌印也没有,于是肘又击中侧身,撞出咔嚓巨响,血终于流了。
可流血的不是茉亚,而是竹。未用本源或灵能的竹只靠肉身泄愤。拳、掌、腿打得急切,甚至拳已碎、掌已烂、腿已断,也不停。而她还静静站着,就像父母看孩子般,眼里换上了慈爱的无奈。
现在竹觉得痛了,骨碎肉肿的痛帮心冷静了,冷静治好伤势,他扔出圣典,别过头不去看她。
茉亚掀开空白封皮,指尖探入灰的书页许久,合了圣典轻叹,似在嘲笑:“多年的守候、多年的遗忘、多年的惩罚而今迎来终局…果然,我们守卫的是不属于祂的东西啊。”
“嗯?”
双手捧还着圣典,茉亚笑了:“祂从未拥有,皆是掠夺。朋友,我会回答你的困惑,更诚挚感谢你终结我与我族的使命。”
她等待许久才重见竹那张依旧不怎么开心的脸:“你…你是个骗子!你还说过会改正讲话的习惯…到头来还是拐弯抹角…”
听见他的话,茉亚的嘴角渐渐弯挑,更斜过眼第一次哼出笑:“呼呼…抱歉,朋友,你要理解我,我远非外貌显现的年纪。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未欺骗你。我相信你是听到武神的狂言,还请忘了那些话吧,崇信祂的人所说的一切都不可信。继承自先祖的回忆让我亲历祂的可怕,祂拥有诡谲莫测的本源,在亿万的生命眼中,祂有亿万张脸。祂或是龙、或是人、或是精灵,又或兽与基涅亚,变成观测之眼认知的模样,神圣无比。
可那神圣是的假象,祂没有公正,更无慈爱。祂惩罚我们,令基涅亚受难,分隔兽的大陆…大地的生命笃信这是壮举与奇迹时,并未想过我们的凄惨。更高的存在察觉祂,欲消灭祂的威胁,却为祂所败,迷失在虚空里。你相信吗?如此强的祂会选择留在大地,守护这宇宙中随处可见的星?
不,祂不会。他只赋予觉醒者斗心,令他们在竞技场搏命,偶尔给浴血的可怜人引得一笑,赐给其奖励。至于祂恩赐的圣岩?不能治愈生命,只能杀戮、传送、守护…斗争。终于啊,残忍暴虐的祂败给无聊的寂寞,将伟力赐予不可控的玩物,终遭那玩物反噬,真正终结。终结祂的存在选择了沉眠,沉眠在晨曦的巨木里。
朋友,明白吗?祂是贪婪、自私,渴求占有一切、获得所有的恶魔,祂早有掌控本源的对策,却不告知那些觉醒者,诱他们厮杀取乐。你啊,你是无意触碰真理的孩子,你厌恶未知的力量,因此我选择帮你。安心吧,我会帮你实现愿望,帮你压抑本源的侵蚀,帮你回归平凡。”
语落的天台回到安静,而太阳还在天上看着他们、看着无声对立的两人,更将他的身投成长而显眼的影,引她低眼看向那打颤的指节,诚挚微笑:“朋友,我很好,我并未埋怨你——”
听到原谅的竹兴奋到手臂乱舞,欢呼着扑向她,抓紧她的肩晃出残影:“茉亚!谢谢你!谢谢你!我、我就觉得你不会骗我!我就觉得你说得对!我就明白你是真心帮我!你肯定能帮我正常啊!哈哈哈哈!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松开手后他又跳又喊,甚至躺在天台上翻滚,顺手挖出块水泥捏碎并朝天乱抛。而阿尔刚好走出塔楼的大门,正向天伸懒腰打哈欠却尝到这飞落的硬灰渣。猛咳唾沫的木精灵给炮兵拉走时还指着楼喊:“混蛋!呸、呸…是谁?是谁?!没素质的家伙!不敢承认吗?有胆给我出来,我揍…”
可惜他不能听见,更不知非常多的人在观望、在欣赏他的表演,比如葛瑞昂。扬高长眉的混血者正闭目聆听苍老的声:“看见了?焦急、暴怒、喜悦…他很强,却没有健全的心。我不期望这拥有灭世力量的孩子听话,宁愿他继续睡着。”
葛瑞昂捋起金长卷发:“淘气的孩童确实不好。可若他调皮生事,会有什么人倒霉?”
“不会是你,更不会是我。今日的见闻可令你有所感悟?”
低垂的长眉显出些冷淡:“那是自然。相信第二巅峰不会消磨意识。我已决定令本源攀登至更强。”
“你决定了?好,便让我看吧。”
“在那之前,元老,你要先宽恕我的好奇心。你可曾觉醒本源?有谁知晓你的本源?还是说,你早将本源送往更高的巅峰?”
“何出此言?”
“得见武神力量的我不相信常人会有战胜继承者的概率。你怎能毁灭他?毁灭觉醒第三巅峰的梁国统治者?”
“孩子,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便是我没有本源、没有你想象中的力量,我只是善用灵能的凡人而已。好了,让我见证你的突破吧。现在,朝晟的第一前行者,与我展露你的本源吧。”
葛瑞昂走向书柜拿起两本书,那封皮写的清楚,一本是教典、一本是童话。抖动长眉下的金瞳浮现冷冽以外的感慨:“从今晚开始,我要履行诺言,给他讲孩子才爱听的睡前故事了。”
“他将你视为亲人,这很好。”
“亲人?很好?别了,连我自己亦不懂其中缘由。我只觉得很忙、很累,这令我很想休息,”语毕,写满字的纸洒落桌面,那本童话已给撕碎,教典仍在掌中捧着。时间就这样无声流逝,葛瑞昂仍然凝望教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近夜的时刻,沉静的混血者才合眼轻抹酸涩的眼角,捻去一滴泪,翻开书后看过纸页间记述的幼稚童话,去拾起桌面上的碎纸,对着赞颂帝皇的段落莞尔一笑,“你应该给我一个长假。”
“你能将本源用于死物?”
“或许吧。”
而比葛瑞昂更长的假期在林离开遗忘之地后获批。
林从博萨的北岸登陆,在涅汶的城郊找一间白石房暂住,成日在屋里闷着,不时自言自语,今天又对着桌面上的仪器和电线沉思开始自说自话:“情绪…感觉?到底什么才能改变本源…突破新的巅峰?”
“痛苦?”说完他摊开书,照那些绘图找好位置,拿手术刀割开嘴角,露出牙床后捏碎牙齿,擦干净血,拿细针挑到黄白的神经,一点点从嘴里勾出并接上电极,按下开关。
痛出现,未曾经历的痛出现,断骨都不能比拟的痛炸开。他真切体验到要死的疼,不受控地扯坏开关。若要形容这快让大脑失神的痛,只能说像有人拿铁杆沿着牙缝硬捅,把牙翘碎后捣破骨,直至搅进脑子里。
在这剧痛中,无一丝起伏的本源仍是潭死水,没有他希冀的改变、一丁点都没有。
是痛不够?
接好电路后,他拿胶布捆死新开关。疯狂的沉痛刺激得让他想死,感觉仿佛一只长满铁钉的拳在把大脑当沙包锤,毫不留情。
惨叫连连,附近的居民无不惊得咒骂,但知道他是朝晟人后不敢有情绪,只是致电警局,唤警察看他在弄什么花样。但他们听到喝令其滚开的怒吼,以及同为博萨人的警察的无能埋怨。
迷离的眼神证明哪怕推动本源治愈伤口,他还是会在痛苦的记忆里哆嗦。可即使疯到这地步,本源仍未改变,仍旧死水般沉寂。
最大的痛苦没用,在痛苦中极力回想知晓家乡毁灭时的崩溃没用,纵然那崩溃哭的心碎令大脑更痛也没用。沉默的本源在无情嘲笑、在骂他是废物,嘲笑,嘲笑,嘲笑…自我的嘲笑引燃别的情绪,那就是怒…对他自己的怒,对朋友的怒!
“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林揪住洁白的地毯,豁尽蛮力扯出它带飞桌椅,更将之撕成两块,一拳砸塌木质的桌,五指戳烂厚实的座垫,又一膝顶烂面包机,一脚踩碎花瓶,跟着冲进厨房拿起厨刀对灶台、锅碗乱砍,将眼见的一切剁成烂破,最后踹开书房,扯掉门板扔砸书柜,抓出所有的书撕碎、撕碎、撕碎…
林在极怒的宣泄里破坏感知到的一切,当破坏结束便抱头跪倒,笑着哭,哭着骂没用的自己、骂废物的自己、骂连笨蛋不都如的自己。没多久,门铃按响,急切的呼声更擦去眼泪,令明白来者是谁的少年不敢回应。
于是夏撞开门闯入少年的住所,险些让比战场还凌乱的客厅吓到。若非网里的讯号,她都要怀疑林受到帝国余孽的报复。
她轻声喊过,听到那悲戚的呼吸,放轻步伐走至大敞的房间,探出头瞥见四散的书页和木渣,还有躺倒的无神少年。本该器宇轩昂的他太久未剃胡须,更没有洗漱,身上带着股霉臭的血味,邋遢至极。乐观的笑消失,嘴也不自信勾起,他好像回到家乡毁灭的那天,变为没有心的孩子…一个谁都看得出来的、彻头彻尾的孩子。
她蹲低身将他拥入怀里。她感到心在难受,无需多问,能听懂受伤的苦。林亦未言语,只贴住呵护的肩,感受那温暖…关爱的温暖。
自觉醒本源,少年就受她照顾。虽然她粗鲁到不似女孩,但真切的呵护少年好些年。在林的心里,夏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这信任就比随之离乡的姐姐更多几分。而既被看见,隐瞒便无用,少年将内心的卑劣想法倾诉…统统承认。
夏愁了。在其他人眼里,林是最年轻的前行者、是足以信赖的领导者、是锐意进取的天才少年,他们可曾想过自信和荣誉会给懵懂的心多大压力?没有,他们更不知道当有人践踏他的成就、观念与知识,更当这人是天分远不如他的故友时,那自信和压力会崩溃为多强的冲击,去把骄傲摧残到分文不值。
“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给他们说,别想那混蛋,他是疯的,你羡慕他干什么?”她楼得很紧,让温暖随跃动的心传递,“知道吗?那年总长告诉我,要把你给我照看,我其实恨得咬牙。姐姐我呀,二十六岁就成了前行者,老家的同龄人属我最出类拔萃,没朋友、没同学、没人超过我。可等我我入伍,才晓得朝晟有的是胜过我的人啊。
那时我可难受,心里就是不服输。那时我脑子抽筋了,觉得自己最行,发了狂去练,见了人就顶…就像你前些天。怨我,怨我我太粗心,我早该找你谈谈,叫你把那些破事扔远了去休息。我太蛮了,不像正经女…
啊,扯远了。那年见了你,我可挫败了。我不相信连个孩子都比不过…唉,你别气啊,我揪你耳朵其实是…有怨气的。但我发誓,那只是开始…往后我是想逗你开心…小林,姐姐告诉你,别因比不过别人就恨自己。人活着,不可能什么事都顺心如意,做不到的就放弃,忘了他,忘了那些事,活得乐一些、高兴一些,活得开心就好。”
没有谎言、安慰、怜悯,他知道流入耳中的是纯挚的情。温暖了胸膛,温暖了心,他多想停留这一刻,不去想烦心的事、不去理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烦心的事…忘了吧,忘了吧。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际,紧紧相拥。两颗心跳得很快,快到血要融汇,快到心要结合在一起。
心底只余些许的火焰,一些不能忘记的火焰。它们虽关在心的深渊,虽给关爱之河熄灭,却还是给微风拂起,从余烬里跃出点点火星。倘若有天这风大了,火会更明,更胜先前的明。
“爱?哎呀,又是这些王子公主…没意思啊,朝晟哪来的王子公主?啊,葛阿姨,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你不用再解释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讲些新奇的故事啊?特罗伦人的东西太腻味了,没趣啊。”
床头柜上的台灯昏暗,照着卷在棉被里打滚的竹。而停住翻滚后,他钻出手拍了拍葛瑞昂的腿,面上的疤看着有些恼,放光的双眼没丝毫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