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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会谈

需要葛瑞昂考虑的事太多,多到他没有过问这传单的余力。格威兰、瑟兰、博萨三国亦放任这目空一切的狂妄,甚至朝晟都默许这段如病毒的独白扩散至大地各城,最后连乡野老农亦听闻。其中之神异令无知无识者凌乱,命通文晓字者心惊。

正在海滩沐浴阳光的夏桃恰好识字,便把串着鱼的钢叉放上烤架后嘬嘴:“这常青武神又他娘是什么玩意?”

“哈?常青不就是竹子…我猜,他是要大地都晓得谁消灭了武神,”吸着青色果汁的林思行早已剃尽胡茬,洗刷蓬头垢面,再度容光焕发,“也没错,既是他败了那东西,称号理应由他继承…哈哈,但世上有几人知道武神是什么?又有谁知道武神曾归来?他不如自称帝皇再世,图个痛快了当…哼,疯了,真疯了…全他妈疯了。”

“疯就疯,理他作甚?”夏桃割去条鱼肉,以指掐至他嘴边,“吹几口再吃啊,啊——”

嚼碎在牙尖的肉过分细嫩,沁过舌尖的鲜更给香料衬托出独属海的咸,让林思行舐过嘴唇,卷走残留的那许味,看向她眼里的期待:“你说,要是小时候你从不打我,就算我犯错也不责骂,如今我会是个怎样的人?”

“说什么胡话?我哪打过你?撑死揪你耳朵!”回身瞪来的夏桃一脸不悦,“骂你倒没错,那时就该多骂你几句,早灭了你这惯出来的臭脾气。”

听着她的话,想起一些事,笑容在林思行的面上浮现:

“是啊,你着实会批评我,在我犯错时厉声指责,让我记得清楚,不是吗?想想,假如有一个孩子自小就爱整事,逮着空便领一堆跟班去捣乱,敢在汛期时带头扎河里游泳,给巡视的大人捞回来拎个光屁股晃才发誓绝不二犯;可没个把月他就拿炮仗烧了某户人家的茅草堆,拿尿浇灭不成才喊人来帮忙,事后给爹妈抽得死命嚎,上课都只能离墙站直挨训…呼,糗事还挺多。你说,这么个爱添乱、头脑又不灵光的小屁孩若失了爹妈的管教,身边尽是顺他心说话做事的人,他长大会是什么丑样?”

“瞎说什么,你以前有这么皮?不该啊…你跟我时可听话了…”

“哼…人会变的呀。算了,都过去了,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可期…”

远在博萨的交谈告一段落,而今帝国的圣都已然万象更新,千万特罗伦人皆跪拜于帝皇铺设的黑金道路,感恩那赐予他们食粮的神,若谈这感恩诚挚与否?那只得扪心自问。但俯瞰众生的神并不在乎,反笑出一口白牙,更挑高斜疤上的眼角,耳听重叠的废话,眼观统一的谦卑,火引黄铜烟斗,吐飘浓雾:“好,这很好。”

这一刻,竹很享受:源自他们的关切虽不同于朋友,却仍是关切、绝对受用的关切,哪怕这关切发自不讨喜的棕皮也无所谓,因为自己觉得更舒服、更开心、更…想笑。有效的办法,而能想出这办法的自己就十足聪颖,必是克服愚钝掌握他们说的智慧…真正的智慧。但征询朋友的意见还是十分必要的,就去找她问问吧。

身随心动,竹已至茉亚的办公间,环抱她的肩,脸颊蹭过那头灰发,探出眼里澄澈的黑:“茉亚,我的主意有用!是不是能拿去别处试试?”

茉亚抚向他的面,摩挲那道疤:“朋友,万勿急躁。想引得世人瞩目不必事事亲为,只须借他们的口传颂。切记,你的情绪是重中之重。记得吗?对迷失的厌恶帮你存留意识,对朋友的思念助你摆脱迷失,愤怒令你重掌力量,你更在寻回它们时感受到喜悦,可唯一淡薄的感情仍在困扰你。”

“困扰?没有啊,我现在很好啊?”

“悲伤啊,朋友,你尚未寻回真切的悲伤。”

“悲…伤?伤心?不,那不好,我才不要那讨厌的感觉。茉亚,今天你怎么了?为何给我说这些?”

“若你再感哀愁的伤悲,真理会远离你,你方能变回真正的自已。”

“没那必要!看,现在我多好!有本源还聪明,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好,让他们都爱我呀!这可比之前好太多啦!悲伤什么的哪有必要啊,是不是,茉亚?”

“朋友,你可曾与他人讲过这些话?”

“啊?唔…没,没有,绝没有。”

“是啊,面对儿时的挚友、心中的母亲,你羞于开口,总对他们隐瞒。可在我这兀自贴近、相识无多的朋友跟前,你反而敞开心扉来倾诉…人啊,就是如此古怪、好笑的生物…”

“茉亚,你是怎么了?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懂啊?”

“朋友,谢谢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依然决定帮你。”

“啊…啊?啊。”

“朋友,我已有很好的主意。唤那些饱尝伤痛的人来吧,去观望、倾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伤悲,治愈他们的痛苦,让他们颂扬你的名。”

“听故事哪有用呀?哎呀,那很烦的,我只想听你和葛阿姨说道,你们的声音才好听啊。”

“朋友,相信我。”

“好,我听你的,因为茉亚说的不会错!我该怎样做?”

“朋友,世上多的是遭过帝国迫害的可怜人,他们的故事应当能令你垂泪。”

“…嗯,好。可以的话全找来吧,就当开故事会了。听他们侃天…没准会很好玩。”

以他的名,茉亚传话给朝晟,让大地各处的报纸头版刊录一则讯息:

前行之地的统领、帝皇使者、新任武神班布先生诚邀曾遭受帝国迫害者诉说他们的经历。若令他动情至落泪,他会满讲述者一个合理范围内的要求亦或者愿望。

被后世称为圣诰日的节日便始于此。那年,从格威兰到瑟兰、从帝国到朝晟,任何知晓这消息的生命皆沸腾。无须通过批审的他们更不用承担旅费,便能乘列车、班车去往那圣都北边的城镇,吃穿用度全由途径之处供给,且各国各城各地的官员务必遵循这无理命令挪凑出巨额经费,若有违抗与借机敛财者,皆杀,查清便杀、查不清亦杀。而死对这些走霉运的人而言甚至是最仁慈的结局,倘若他们自认为可以凭机敏去戏弄死亡,更可怕的刑罚会紧随而来——

这些日子,那位无处不在的帝皇使者早已凝视所有人,以帝国为起点来施展酷刑,让这些自作聪明者尽皆扭曲为终生哀号的人蛆,警告其他欲欲跃试的“勇者”何为慎重考虑。

曾目睹他杀戮之行的老官员撕烂冗长的清单,看着那骇人的数字贴住窗户,慢慢压平扭曲的面容,向洁净路面上那蚁群行军般的车队念:“疯了,疯了…疯了…”

第十五天,前行之地落座的城镇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海比曾跪拜于圣都的信徒们更密集,将塔楼里的士兵吓到咋舌。连阿尔亦俯撑窗沿,拿多日未用的望远镜瞧过这比行军会战都夸张的队伍,合不拢嘴:“帝皇在上…晨曦的纪念日也没有这般的…他是认真的?我还以为那是玩笑…”

“有多少人啊?”炮兵挤开失神的木精,夺过望远镜看得哆嗦,急忙锁死窗户,回桌猛灌几口冰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你说、你说、你说,这、这么多人,楼顶那四门炮能全炸死不?”

“呃…不行…吧?”作祈祷手势后,阿尔爬回床盖住棉被,抓着被沿扯高到遮去脸,“别吵我…休息吧…休息。”

“你和那娘…女人…最近没见面了?”点燃烟后,炮兵翻上床深吸一口,却只觉呛得反胃,“还是另觅新欢啦?”

阿尔立刻扔开被褥:“少说,我们昨天才见!你就不能用些敬称吗?女士!女士总会说吧?”

“处得可还成?”

“很、好,嗯,很好。她答应抽空同我去晨曦——”

“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真行。话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别是那天搁操场聊了几句就盯死人家了?还是见了眼‘大山’就念念不忘啦?”

“嗯哼?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想知道吗?哎,偏不告诉你,猜去吧。”

“你这…翘嘴眯眼…脸扬得跟个骚皮娘们似的,欠办…呃、呃呃,好爷爷,当我没说——”

“我看是你欠收拾!”阿尔已从背后锁住炮兵,勒得他求饶,“给我改悔认错!立刻!”

挣扎中的炮兵贴向窗台,往外瞟一眼后奋力掰开他的胳膊:“看!看!动了!他们动了!”

阿尔挤开他探出身,见一丝黑线钻出人海牵向塔楼,若非朝晟人便该是博萨人,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诉苦会谈开始了。

二人有闲情推敲,可那些准备与伟大的班布先生讲故事的心却是不安跃动。他们很快填满塔楼一层的单间,用最生动的语言给闭目等待的人讲述各自的故事,忐忑着静候回复,终听见:“走。”

三分钟,六十位姿态迥异的人走出塔楼,其中少许正滴落激动之泪,抚摸本该永远在战火里残失的肢体,赞颂他济世的仁慈之心;余者则嫉妒怨恨,因为战争并未损伤他们的肢体,而是带走他们的所爱所需,因此即便他们心悲声颤,但那人就不能看见并感受,便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命这些运气不佳者走远而已。

后方的队伍看得明白,顿时开启新一轮竞猜,解析得其垂怜者的优越之处。部分明悟者登时购买利器斩手断足,将打动那人的希望寄托于此,却引得明智者暗笑:如此可笑的伎俩,伟大的他又怎会受骗?

可勇于自残者用欢呼扇烂他们的脸。在残破之躯与动情悲切融汇后,没耐性倾听的人竟留给他们充足时间,任他们抒发灵魂深处的惨、展示肉眼可见的痛,满足部分愿望,最次也疗愈那堆创伤,令收获垂怜者不禁潸然泪下,使其他人争相掏空钱袋购买、租赁利器自残。慢一步的人只得用玻璃、石头锤砸。缺钱的人唯有自己拿牙啃,或是寻觅帮手互折骨头。

而这于人海前跪拜的博萨男人便挥泪如雨,因为五分钟前的他还是仅余半身,无目的脸烧满白瘢,头发仅余几缕,喉部穿孔漏气,发音含糊不清。如今,残破的身躯已重归完整,只因他强撑入塔楼,对那人恳切哭诉,说自己因遭受出卖落入苍白炽焰之手,被取乐的士兵烤熟双腿活喂狗后扔进乱葬岗,靠啃尸喝雨苟存救援抵达。等他讲完,伟大的帝皇使者总算流出颗泪珠,将他身体复原后摆手:“走。”

竹抹去泪,呼出强忍的哈欠,现于最高层的办公室,嗅起那丛灰发:“茉亚,这些人都好傻…你看到没有,他们在外面砍自己玩,有的还叫人帮忙,全都是想骗我的蠢货,自作聪明!茉亚,你说是不是?我是不是早看穿他们了?”

“是的,朋友。我相信你已掌握睿智,但为何你不戳穿他们的丑行?”

“因为他们…他们真的好玩啊!茉亚,你看,其实他们惨得很,不少都没腿没脸,话都讲不清。我仔细听了,他们有的还给棕皮生喂过父母儿女的肉,真是、真是、真是没用…没用,甚至、甚至…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好好笑啊…好废物啊,好废物的博萨人啊!”

“朋友,若你无法悲伤,便放任那喜悦吧。让他们不枉此行,让你的精力消磨得有价值。纵然不能助你寻回哀伤,能取悦你亦是他们的光荣。”

“唔,当然,他们理应敬爱我、关心我啊,”扬高头的竹久未出声,收紧心后揉酸无光的眼,挤出新的泪水,“好,下一个。”

成千上万的人在进出塔楼,日月交替,流光过隙。竹听得很尽兴,已无需挤落眼泪,尽情捂面啜泣,当然,这是喜悦的泪:好玩,太好玩,这群自残的蠢人真好玩,为了多引自己看一眼,他们拿刀、拿斧子、拿锤子捣毁原本健全的肢体,还往嘴里塞布,咬得眼睛几乎瞪出亦不喊痛。假如这不算有趣,世上又能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于是荒诞的会谈持续近半年,已有三百余万参见者怀揣赞美之心,乘免费的车、享免费的食归家。相当多的博萨人、格威兰人、瑟兰的精灵以及混血者都获赐他的恩惠,或治愈伤悲、或忘记哀痛。这些了却愿望的生命以惊喜铸造热爱,将他的仁慈传颂途径之处,令大地通晓他的美名。

至于奉其为帝皇使者的圣罚教派,更适时自吹,以他之名广纳信徒,在各国默许之下尊他为帝皇于现世的代言人。而今世人皆知他的伟大,未信他所说者更懊悔未去“朝圣”,哭求珍贵的机遇有再临之时。

“朋友,只余三人,可需要结束?令他们前来,或是退去?”

“来吧,来吧。”无人打扰的屋中,竹紧抱茉亚睡着,“听听他们要讲什么,听听…”

相同时刻,清醒的竹已走出塔楼看最后的三人。恢复那两位不及开口的残疾者,示意他们离去,再盯向演练场中央那最后一人,一位只得十岁、有棕色皮肤与短发、似遥望的棕瞳,知道他是符合帝国血统标准的特罗伦人。深入那棕色的眼瞳后,竹不由挑弯眉,因为这眼是死意的深渊,弥漫一股让浑身都不自在的…火、不,狂热。

这令竹率先开口:“小…孩子,若你有所求,就说与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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