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改观
他看那孩子双膝着地再行虔诚之手势,听那压不住幸福的颤音:“伟大的使者啊,我的心愿业已满足…感谢您,让我得见您的光,知晓您的伟大…”
真挚的童音钻入耳膜,在脑中波动,更激荡每一滴血,令不忍寒噤的竹险些退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棕皮小鬼是…是…是在表达什么?那眼里有炙热到发狂的火,不该是扮假,但这股火、这种热度就远超敬爱的关切,比朋友的关怀和茉亚的爱更热烈…热到蚀目灼心,非常古怪!走!
但克服消失冲动的他尽力无视那火热,沉声发问:“为何?”
“为何?伟大的使者…您是在问我?”兴奋几欲涌出孩童的棕色双目,“我可有使您垂耳聆听的荣幸吗?”
感到汗毛挺立的竹合起眼:“说。”
“伟大的使者,我应倾诉什么?”
“为何如此尊敬我?”
“为何?我们理应尊敬、热爱、爱戴您呀!您赐给我们衣粮,您拯救我们的生活,您摧跨邪恶的帝国——”
“你细细讲与我,帝国是如何的邪恶?”
“伟大的使者,自小,我便随父母碾转各地,只为躲避帝国的报复、对我父母帮助过混血者潜逃的报复。我记事时家中尚算富裕,起码不愁温饱,可在往后的流亡中,我们收拾的行礼在减轻、穿的衣服在褪色、入口的食物在缩小。在您击溃帝国的前夕,我的父母在饥饿与疾病中死去,我流落在圣都,靠圣堂的救济充饥,感恩帝皇…但圣堂的老鬼是盗用帝皇之名的疯子,他常拿流浪的孩子们泄愤,把我们聚到圣堂殴打、辱骂,让我们放弃对帝皇的信仰…
伟大的使者,卑微的我恳求您的宽恕。那时我险些背弃信仰,所幸追随您的战士们将他惩罚,我亦在您眷顾的幸运里保住性命,坚持至您的宽恕降临,感恩您宽恕我、宽恕我们、宽恕特罗伦人…感恩您赐予我们粮与衣,感恩您纠正我们铸就的错,感恩您给我们信仰——”
“停,”这盲信之言听得竹隐隐头痛,“你很好,退下吧。”
说完,他便离去。跪拜的孩子则叩首起身,看向塔楼的眼满带喜悦,渐渐走入远去的人流,兀自喃喃,传诵相仿的话语:“伟大…伟大…伟大。”
伟大?
已踏至圣环殿的竹四顾观望,再看圣都的居民,切实从某些人眼底搜寻出与那孩子相似的火,面带困惑回房:“伟大…他们说我伟大?他们看我的时候…是在看伟大的我?”
正打理枕席的茉亚仿佛见其所见,待他裹好薄绒后轻语:“朋友,他们心中的你无比伟大,自然会投以信仰的目光。”
“难怪,难怪给他们烫得难受…奇怪啊,茉亚,信仰是说…他们对那天武、帝皇的感情?怎么会?我就给他们扔了些吃喝…嗯,还有穿的,他们就这样…盯着我?盯得我害怕、不,不是,是、是紧张、恶心!好恶心啊!”
“朋友,你当理解,对经受过饥寒的人来说,你舍去的衣食是其生存的保障。想想吧,无需忍受劳动的疲累便能吃饱穿暖,对曾食不果腹者而言是何等的幸福。”
“原来如此…不对啊,刚刚我去了圣都,见到不少有房住的人眼冒那种…恶心。”
“朋友,这些年特罗伦人的生活很艰难,哪怕相对富裕者亦不例外。得你赏赐之人能将精力挪至别处,完成那些本无心考量的梦想。”说着,茉亚正触到床头的故事书,手却停住。
“唔?我想想…是有道理,是有道理,”是摆脱迷茫的竹在磨蹭手背引她俯身,“我们休息吧!听废话到耳痛可真累,今天刚好放假,我们多睡会儿,醒来再讲故事!”
竹在休息,其他人在散步,在塔楼下散步、在城镇散步、在圣都散步。给黑压压的朝圣者围困半年,前行之地的士兵们恨不能跑至飞起,去最爱的酒馆餐厅畅快消遣,离这冰冷的塔楼越远越好。
正跟法普顿参观圣都的阿尔同样长舒闷气,来到黑塔之下,对屹立在远方的圆环祈祷:“帝皇啊,祢若有知,就看看今日的世界,教祢的子民去往仍有理智的净土吧。”
他的神态令法普顿支吾许久,直至走入清冷的街才回身:“姐、哥哥,你明明是从朝晟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你…你不太喜欢他?”
“他?你是说…”这问题令阿尔不免一怔,驻足于漆黑的道路上,“统领?”
“是啊…统领是朝晟人、是你们的同胞,有这样仁慈、睿智、博爱、全能的同胞,你为什么…总愁眉苦脸?不止你,我看你们都…不大高兴,只要统领现身,你们都紧张到颤栗…你们是在害怕他吗?”
“哎、哎?可没有啊,至少我没有。但再怎么说我也是虔诚的帝皇信徒,对统领那些…过于高傲的话难免心生排斥。大家…唉,或许是有些怕吧。”
“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同胞,你们不应该自豪吗?”
“小法,他完成了本应只于教典和童话中存在的奇迹啊。面对他,我们的灵能、我们的钢铁、我们的战车、我们的炮火尚不及玩具,哪怕千万、亿万的生命都不能阻拦他一秒,你明白吗?如果、如果哪天他发怒了,我们只会迎接无法反抗的毁灭…呼,我、我流汗了?抱歉,失态了…”
“哥哥,不会的,你看,统领是多明智和博爱啊,他让为钱发愁的我有空悠闲,让我可怜的弟弟妹妹摆脱饥寒,让圣都的流浪儿都幸福安生,难道统领不伟大、不值得相信吗?”
“你…这么尊敬他?”
“当然啊!”
“他、他可是、可是毁灭了你们的军队、你们成百万的同胞啊!还毁灭你们的帝国——”
“他做得对啊!帝国不该死吗!我生在圣都却无父无母,没人告诉我该怎样生活,只能捡垃圾、吃剩饭,裹张破布忍耐寒风,偶尔有好心人给我钱币或食粮,但根本于事无补,不能真正帮到我。而那些士兵们死了又怎样?我就见过帝皇利刃的士兵,他们曾穿过圣都,看我的眼神尽是轻蔑和嘲笑…不像你和茉亚姐姐。我到现在都记得军队入驻圣都的那晚,你明明发现我在看了,却只是向我笑,不嫌弃也不厌恶、对弟弟妹妹一样笑…”
“那晚?我对你笑?你…你是那晚偷瞄我们的…”
“是啊!所以我尊敬你、爱你!阿尔哥哥,我知道身为朝晟士兵的你肯定杀过不少特罗伦人,但我不在乎,因为那些只会忠心不管我们死活的帝国的人都是坏蛋,他们就会打仗、杀人,连善意都不肯施舍给我们!”
“但、但是,我们来了以后,你们的物资都短缺了啊?很多商品都变贵了啊!”
“反正在我这种流浪的孩子眼里那都是支付不起的数字。你们来之前,那些东西照样涨价;你们来以后,我反而有工作,能放心填饱肚子,在屋里睡安稳的觉,而不是和大家挤在巷道里取暖。更别说统领,他真正保护每个流浪的孩子,让大家无用担心因饥寒死在街头。”
“是吗…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
说话间,他们已走入较热闹的地段,法普顿索性拉扯过往的行人质问:“你说,使者是慈爱而睿智的人吗?”
阿尔见那立足的特罗伦男人眼露不悦:“多余的空话!倘若帝皇使者不够仁慈与明智,世上哪来得算是有良心和智慧的家伙!”
待男人走远,法普顿又向好些行路者发出类似问题,得到的回答虽语气不同,含义却统一——往来的特罗伦人皆视他为博爱与全知的神。
不知该说些什么的阿尔嘴角抽搐,继续跟法普顿闲逛,更感到现今特罗伦人的目光已非从前那般敌视或惊惧。人们似乎忘记他的种族,对那长耳与竖瞳视而不见,无论男女老少,净是勾肩搭背地忙各自的琐事、吃各式的美食、谈各样的情话,声容皆散发幸福。
经过家冒肉香的餐厅窗口时,法普顿问过忙着切割整羊的店主,没撂下钱币便拿过串着羊排的钢叉递给他:“哥哥,快吃吧,很香的。”
见店主并未察觉,阿尔笑得尴尬,没接过羊排,而是解开纽扣伸向衣袋:“这…没付钱不大好吧?”
可他抓着钱币的手给法普顿捏住:“哥哥,不用的。我问过了,不需要钱。”
“这?这…那他是干白活?这怎么可能?”
法普顿没有直接回答,重咳几声引起正从羊骨剔肉的男人的注意,转述阿尔的疑问。男人将刀插入肉排,拾起玻璃瓶咬开,畅饮一空后嗝出酒气:
“因为我开心啊。看看吧,亲爱的木精灵,我的店里堆满新鲜的牛羊,若不赶忙处理它们,恐怕都要浪费啦。哪怕我只要一枚硬币,也没人愿意买啊——今日的圣都,没人缺吃的东西,哪怕我这老厨师精心烤制的羊肉也一样,只要诚心祈祷,伟大的使者就会在赐给人们无尽的美食,直至人们心满意足、吞不进一粒香料为止。
离开圣都?太笨啦,去别的地方挨饿吗?万一那里没沐浴在帝皇使者的荣光下,说不定连吃喝都难啊。何况这是我的故乡,有我的亲人、朋友、顾客,我又怎么舍得走?赚不到钱没什么紧要,反正大家都不需要钱啊,你看看,哪还有人用钱买东西?没用的金银,还不如多说几句话开心啊。
唉,你还奇怪啊?这么说吧,我精通的只有烤肉这一门手艺,以前为了挣钱,我得忙着计算成本,想好一盘肉最少切几块,还要和送货的吵架,累得心慌。现在我不用想那些无聊的事,慢慢烤熟它痛快吃便是,假如有人品尝后夸赞我的手艺,可叫我开心得要命——嘿,之前当然也有顾客这样说,但我可没心情听完再享受啊。
好啦,你们慢慢逛吧,这条街像我这样的闲人可不少,喏,看见对面那家酒馆了?它本来是商店,可惜经营的笨蛋跑咯,现在指不定在哪后悔呢。那老板是新来的,和我一样,酒随便喝——嗯,太阳都挂高了?等这只羊给人吃完就关门,再见啦。”
阿尔听得恍惚,直到香料与油脂的气息涌进鼻腔才回神,急忙拿住已给法普顿送至嘴边的羊排,闲着的手连连挥摆:“够啦、够啦!我吃不了太多肉的!木精灵都是以果蔬为主食的!”
“酒呢?酒可以喝吗?”法普顿啃干净肉,嘬完骨头上的油,吸吮挂在钢叉上的油,将钢叉还给店主,指向金色的街对面那间偶有人进出的酒馆,“哥哥,你不会喝酒吗?”
擦好嘴的阿尔抽出张纸巾递给他,穿过人流缕行的街:“少喝点没问题,走吧。”
酒馆内的就座者很少,来客大都径直拿起看中的饮品并道谢着离开。正与法普顿挑选的阿尔刚摸住瓶橙色的果酒,却觉得柜台后打盹的男人眼熟得紧,细细打量那黑里透棕的皮肤,从褶皱里瞧见多道细小的伤疤,不由蹙眉呢喃:“确实是在哪里见过…”
“哥哥,怎么了?”
法普顿高亢的嗓门唤醒店主。盘下这家酒馆的桑登猛搓眼眶,挺腰伸直,却让那漆黑的竖瞳惊出身汗:这有黑色长发的家伙是…那天他们在广场袭击的…
“呃…这位客人,你好,”强撑笑脸的桑登已汗流浃背,“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啊,抱歉,我想…我在哪见过你,”阿尔轻摇头,竖瞳微张至椭圆,“是的,是在哪里看见过…”
狂吞口水的桑登五指紧扣大腿,心里作好最坏的打算。可阿尔猛地轻拍手掌,笑得欢快:“对了,是博萨啊!你在博萨待过吧?你的肤色和博萨人很像!
“啊?哈哈,是!是啊!”桑登先是一愣,而后起身大笑,“我在那里待过几年,才晒出这身伤啊!”
“果然啊!小法,你看,我记性可好了!老板,你是当过兵吗?在博萨的是苍白炽焰和帝皇使者,你隶属哪支军团呀?”
“怎么会啊,人家哪看得上我,我是去博萨务工的倒霉蛋啊。别聊啦,来,你们木精灵最喜欢水果吧?我这里的果酒可多了,来,都拿去喝!”
“多谢!以后我们还能来拜访吗?”
“当然、当然!随时欢迎!”
欢笑不止于酒馆,更在圣都每处萦绕。小口抿酒的阿尔脸泛红晕,最后放声歌唱,给法普顿搀扶着旋出酒馆,乘上回前行之地的车,断续着嘟囔出含糊的话:“嗯…是!没错…对的…呼…茉亚…爱你…哈…统领…朋友…博爱?仁慈?哈哈…对啊…智慧啊…”
“酒…伤身体的废料。”
嗅到刺鼻气味的迦罗娜不晓得酒后吐出的是乱言还是真话,只确信已醉到失神的葛瑞昂着实失态,便替躺倒座椅的他批好外套,走向窗口远眺圣环殿外的城市,眼里映照那黑与金的光,叹出忧愁:“唉,阿竹…你在想什么?你知道这圣都、这帝国的特罗伦人已变成何种模样?你可曾想过肆意恩赐的后果?如果有一天你要收回这些礼物,或是中止对他们的给予…事情就无法控制了啊。”
仿佛睡去的葛瑞昂语出被窗外轻风遮掩的细微:“没可能控制的…他早猜到了…没可能控制的…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