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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

(时间:18年10月11日)

山壁合上了。这个小一号的岩石大桶里的光线已经进入了昏暗范畴。

他们的面前站着两个警察,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他认识,另一个他见过。

他向他们鞠了一躬。他说:大恩不言谢。

语言是会传染的非物质遗产。其实波历对文言文一窍不通,但这种最简单的话还是会说两句的。

那个他见过并且聊过几句话的警察还了他一个躬。他说:不必。毋须谢。

他认识的那个即理查德说: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他愣住了。

他认识理查德已经好几年了,虽然跟他没有多少交集,也许是出于曼珈的原因,尽管他对曼珈没有什么那种意思,可是他看得出来,曼珈不一定是对他有多少意思,只是好像对理查德没有太多的想法。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这些年来跟理查德讲过的话加起来百十句总是有的。

他跟他之间永远说的是英语。

波历说:理查德,你会说汉语?

理查德把头转到了一边去,显然对波历仍然有点耿耿于怀。

理查德不但会说汉语,而且说的是跟波历和洛丽塔说的一样的现代汉语。

那位他见过的警察对他们说:入此洞,沿右壁前行即可。

他的手指着摩崖时刻后面的那个山洞。

洛丽塔牵着欧文的小手,波历双手牵着两个小女孩,从两个警察身边走了过去。

在洞口那里,他和洛丽塔转身向他们俩再次鞠躬。三个孩子也跟着他们鞠躬。

三个孩子里,看上去完全正常、只是略胖一些的欧文年龄最大,按洛丽塔的叙述,他想大概有七岁多了。两个女孩子年龄差不多,他估计应该在三四岁上下。

他对那个他见过并聊过天的警察说:能否告知尊姓大名?

该警察说:鄙姓朱。他姓郭。

他说:朱,郭。你们都是随龙子来的那几位前辈的后代?

郭理查德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天都黑了。

天快黑了。洞里就更黑了。而且越走越黑。拐了个弯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对两个小女孩说:你们俩走到我后面去,拉着我的衣服。

他对洛丽塔说:你走过来,挽着我的左臂。

于是,他们构成了一个特殊的队列。他后面跟着两个小女孩,左边是洛丽塔,她的左手应该是牵着欧文,他用右手摸着山壁往前走去。

他不敢走得太快,因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谁知道前面会是什么,脚底下是否会踏空,甚至一落千丈。

山壁时而凸出,时而凹入,脚下时而干燥,时而泥泞。有几次,他叫着“当心”,因为他自己差点滑倒,凭着南美运动员的体质才站好了。可有一次洛丽塔还是被他带到了他的身上,而他被她压到了山壁上,脑袋撞在凸起的岩石上,眼睛冒出火花。

还有一次,他身后的小女孩埃粒米尖叫起来。他说:怎么啦?他说着怎么啦,就感觉有个东西从他的手背上蹿过,或者说滑过。应该是蛇。但只是滑过。

这应该是一个自然的山洞,很长很深,时宽时窄,听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的回声就可以发现,有时候这个山洞会变得非常大。

幸亏朱朋友告诉了他们,只须沿着右边的山壁走就行,否则他估计他们会永远走不出去。第二个幸亏是,这条山洞里的道路虽然有时也向上去,但总体是向下。第三个幸亏是,这条路有的地方比较陡,但陡得有限。总体上比较平缓。

他发现他的嗅觉回来了。也许是紧张的缘故,直到现在他才能够清晰地闻到周围的味道,包括洛丽塔那他已经鼻熟能详的气味,跟其他中年女人的气味差不多,包括三个孩子那种还真的带有些牛奶气味的味道,包括山壁和地面有所不同的潮湿的气味,包括对面山壁和山洞顶部的气味,包括一些小动物的气味。

他的嗅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灵敏过了。他甚至觉得他能闻出左面山壁跟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还能闻到在哪个方位距离多远的地方有小溪在静静地流淌。

也许是黑暗、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唤醒了他被压到身体深处去的嗅觉本能。

他把脚步加快了一些。然后又加快了一些。

洛丽塔说:怎么了?你能看见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身边身后有一大家子人,大大小小一串人。他放慢了脚步。他说:可以这么说吧。

洛丽塔喘着粗气说:听说男人在黑暗里眼睛比女人好。

他说:也许吧。可是我看东西用的是鼻子。

他说:要休息一下吗?

她说:不用,我能坚持。除非孩子们走不动了。

他说:你说,这条路的出口会在哪里,会在海边吗?会把我们带到有飞机和轮船的地方去吗?

他说的是他心里希望着的,他这么说也是为了给她和他增加一点力气。

说实在的,他早已筋疲力尽了,他相信洛丽塔比他更筋疲力尽,三个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洛丽塔喘着粗气说:美的你。你就等着登机吧。

他站住了,因为他闻到了地面上动物的信息。他觉得那不是蛇,蛇的气味跟这个气味有着说不出来的一种不同。但那是一种软软的动物,气味很强烈。

洛丽塔说:怎么了?

他说:别说话。

他犹豫了很久,可是那个气味就是堆积在他们的面前地面上,而且越来越浓。好象是一个很大的动物,大到了一大片的地步。

可是他知道,这是绕不过去的。

他说:拉紧我。

他说着就踢出脚去,他向着他面前脚下的动物踢了出来。

一个软软的有弹性的东西被他踢了出去,他听得见也闻得出那东西飞行的轨迹。它飛得很远,是因为他这一脚用足了力气,但更是因为这个被他踢出去的东西并不大。是老鼠吗?说实在的,他的心在颤抖着。他知道,他的身体整个地也在颤抖着。

如果他们面前地面上是许多许多无穷无尽的大老鼠,这也太可怕了。

那东西居然被他踢得那么远,它甚至发出软体碰撞的声音,在上面。然后发出落地的声音。再然后发出了呱呱的声音。是叫声。

说实在的,他松了一口气。他说:别怕,是青蛙。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蟾蜍还是青蛙,但两者相权,他挑可爱的说。

他说:跟着我,跟紧了。别怕。

于是,他想起了他应该曾经是足球运动员。想到他曾经是足球运动员,那些在他的新基因潜伏着的动作忽然就回来了,他忽然有了盘带和踢球的本能。他左一脚右一脚地盘带着,使劲地踢着,一个一个软体小东西被他踢了出去,踢得很远。呱呱声响成了一片。他竟然记起了中学语文课本里读过而早已被他忘到隔壁老王家去了的中国古代诗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他差点念出这句诗来,他已经念出了稻花香里四个字,他差点念完这两句诗,如果不是他的身后也是叫声一片了。他前面蛙声或者说呱声一片,密密麻麻,他后面是叫声一片,是三个孩子的叫声,他的身体上是撞击一片。许多小东西向他身上撞来,或者说跳起来,甚至是飞起来。有一只大家伙甚至撞到了他的下巴。

不管了,管不了这么多。他想起中国那个成语,那个究其本质很可怕的成语,说的是“浑身是胆”。如果是平时,他会想,如果一个人浑身都是胆,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至少是个怪物。可是这个时候,他想着的只有三个字,不管了,或者七个字:管不了那么多了。后来他想,我或许是疯狂了,我疯狂到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去感觉的地步。他又想过,应该是海浪、若雪和娜拉给了我一往无前的精神,是他们的手推着我。

他甚至想到了当年跟素华和可可和以以在阳溧洗温泉的经历,那个池子里,无数小鱼向他们的身体扑来,冲击着,点击着,雕啄着。可可和以以尖叫着。叫声里充满了快乐。

为了人间,为了孩子们,为了娜拉,为了佐衣,为了彼得,权当洗温泉了,他想。

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睁到他能够睁到的最大程度。

他吼着:别叫了,拉紧我!

所有四个人都跟在了他的身后,两个小女孩的四只小手差点把他的衣服往后方拉下来,一只小手拉着他左边的裤子口袋,应该是欧文,一只大大的胖胖的手紧紧地捏着他的左臂。

他踢着,他被撞击着,他迎着所有的呱呱声所有的腥味所有硬的软的撞击前进着。他觉得后面拉着他的衣襟裤子和手臂的相当于帆船的风帆,他带着这些风帆他迎着大风大浪向前推进。

也许他的样子很傻。可是,样子有那么重要吗?他是一个男人,这里唯一的一个大型男人。他有一个大型男人的全部责任。他的全部责任都在他的身后。

他甚至有点兴奋了,岂止是有点,如果说有点,应该说,他有点得意忘形了。

他听到洛丽塔在说着什么。他叫道:你说什么?

他听见他的声音在庞大的山洞里散开去扑回来的庞大的回音。

然后他听见洛丽塔几乎震得他崩溃的叫喊声。她叫得很响,而且她嘴巴里出来的气流直接冲击着他的耳膜。

她是在他左耳旁叫喊的。她叫喊的是:你疯了吗?还走正步?

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洛丽塔已经回到了他左边跟他平行的位置,她捏着他左臂的胖手已经捏得不那么紧了。

“走正步”?两秒钟后他才明白了,她指的是他左右脚轮换着向前踢出的台步。

然后他才想起或者说发现,已经没有东西撞击着他了。还能听到呱呱的蛙声,但离他们很远,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

他说:过了,我们通过了。

他知道,他的话说得不那么雄壮,甚至有点惭愧的味道。他的身体有些发软。然后他想的又是几个幸亏:幸亏不是老鼠,幸亏不是蛇,幸亏不是蝙蝠。幸亏只是青蛙,或者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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