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不思蜀
城南梨花巷的尹家,顾殊刚进来,一个坐在院门台阶上的孩子扭头看向他。
尹家夫妇这儿子才刚两岁,稍嫌瘦小,头上扎着小揪揪,平日便极乖巧,肯听大人的话,也不出门玩耍,成天在这小院里困着。
“为何不进屋?”
“里头来了客,娘让我在这儿。”
顾殊朝堂屋望去,隐约看见有人在里面。
“给!”
顾殊也不急着进去,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他在乌衣巷,为孩子买的芽糖。
不出意外,小家伙眼睛一亮,伸手接了纸包,“谢过舅舅!”
孩子是真高兴,抱着纸包,在院子跑了一圈,又坐回台阶上,拿出一块芽糖,小心地舔了一口。
这孩子虽叫他“舅舅”,与顾殊论不上血亲。他爹娘是徐国公指定,陪着顾殊过来……历练的。
冷不丁地,顾殊想起了卫湘君口中的他那位……“同乡”。
威骑将军如今风头无两,谁不知人家是国主近臣。
可他们这些梁国细作,包括孩子,只能隐姓埋名、藏在暗处。一大帮人拼着命搜罗到的线报,却被别人信手拿去。
徐氏的子孙,似乎一出生,命就被安排好。
能得到徐国公青眼的,被捧在手中,不用费心费力,万事都有人帮着周全。
惹了徐国公厌烦的,便再谈不上什么前程。
顾殊这个外孙,凭着书念得还不错,才让徐国公多看一眼。可他的角色,也只是日后的大梁朝堂上,为下一任家主披荆斩棘的手下。
可笑的在于,这下一任家主似乎乐不思蜀了。
“我听着是小舅子的声儿。”
尹胜从里头伸出头,“咱们老叔从乡下过来了!”
顾殊走进堂屋,瞧见了一位坐在尹胜边上喝茶的长衫客。
那位与顾殊对视一眼,略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过了。
顾殊认得他。
这个名叫黄元寿的中年人是徐国公跟前最受信任的幕僚之一,平日几乎不离左右。上回徐国公来衡阳,便是由他陪同。
难道徐国公又亲自到了?
自己到底是主子,顾殊虽有疑惑,并没有去问,矜持地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顾九爷越发一表人才!”
黄元寿冷不丁夸了顾殊一句。
按理顾殊并不算在徐家孙子们的大排行里,可徐国公却把他列了进去,也算是一种重视。只是很少有人按这排行称呼他,黄元寿算是个例外。
“黄先生过奖!”
顾殊不卑不亢地回道。
黄元寿将手中茶盏放到旁边,掸了掸身上长衫,“老公爷的孙辈里头,最得力的除了五爷,便是顾九爷。”
听到这句,顾殊眼角抽了抽,拱手道:“顾殊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顾殊自认才学机智,绝不输于徐启。
他们唯一差在……内外有别上。
有些不满,顾殊一直摁在心里。
徐启如今的作派,根本是将自己当成蓟北人,明着与齐国作对。
齐国这二年不停地对他们大梁示好,大有寻求两国结盟之势。如今徐启的身份尚无人知,若是被泄露出去,一直主张结盟的徐国公,面子往哪儿搁?
就连顾殊都忍不住怀疑,徐启真忘了,他是梁国人?
“在给老公爷的信里,五爷一直对你称赞有加,这一回我过来,也是带个好消息。令堂对顾九爷万分挂念,到底孤儿寡母,老公爷也不忍见母子分离。半年之内,九爷便回长安吧!”
顾殊张了张嘴。
来到衡阳,顾殊是为了做一番事业,能让老公爷刮目相看,日后母子俩在徐国公府也能抬得起头。
便是为了这个志向,顾殊才走到今日。从一开头完全不知所措,到如今攀附上高氏一党,在各部也渐渐结交起了自己的人脉。
“多谢老公爷厚爱,只是……”
顾殊迟疑了一下,道:“尚不是时候。”
徐启无缘无故跟徐国公说他好话,顾殊一点都不高兴。
只怕是徐启在提防,他来抢卫湘君。
没人知道顾殊心中的委屈。
明明他才是那个快要和卫湘君订亲的,为何让那家伙后来居上了?
顾殊不想走。
他还没立下什么功劳,也还对某些事抱着一丝幻想。
“此话怎讲?”
黄元寿一脸不解。
“如今蓟北对内清除高党,对外全力应付齐国,于我们来说,未必不是渔翁得利的良机。”
顾殊前头这句带了些糊弄之意,后面的便是真心话了,“以我浅见,高氏一党虽失了蓟北国主的信任,可高权的势力在朝堂上盘根错节,一时半会倒不了。他手下那些曾与齐国私相授受、得了好处的,正好可为我们所用,反正他们要的是银子,我们也给得起。”
黄元寿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看来是赞同顾殊的说法。
一旁的尹胜抓了抓头,心下颇觉顾殊多事。
谁愿意离乡背井,到蓟北来当细作。
尤其是如今,蓟北的活儿因为那位徐五爷,越来越不好干。
齐国在蓟北安插了多少细作,勾结了什么人,可都是他们这帮兄弟冒着掉头的风险查出来的,徐启转头就将名单给了蓟北人,合着都帮蓟北忙活了。
这样的主子,跟着忒没意思。还不如徐启没出现之时,大家伙只用听老公爷的,个个有奔头。
“顾九爷所言极有道理。只是五爷说了,后面的事,他会安排。”
黄元寿说着,被气笑了出来。
若不是徐启迟迟不回长安,老公爷被急到跳脚,他也不会被派过来。
这二年老公爷自觉老得太快,急着想把徐启带回身边,手把手送他一程。只那位一个劲地推脱,说什么寸功未立,回去不能服人。
这一回他倒是立了功,却是为蓟北立的,与梁国没有半点关系。
老公爷叱咤风云大半生,手下人一呼百应,唯独管不住他这最疼的孙子。
也是教人哭笑不得。
黄元寿这回来也带了狠话,若五爷再不回,老公爷就要做别的打算了。
下一任家主之位,只要姓徐,应该都觊觎过。
不过,以黄元寿的观察,这话没吓住徐启。
想到或许要无功而返,黄元寿也是头疼。
不过他今日过来,还有件重要的事。
“顾九爷,老公爷为您议了一门亲,姑奶奶亲自瞧过了,对方家世极好,与五爷订的那位,还是堂表姐妹,算是亲上加亲。”
顾殊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老公爷要让他联姻,而是徐启居然也……
“五哥要在这边成家了。”
顾殊故作无辜地瞧向黄元寿,“女孩儿是蓟北人。”
黄元寿开始还在笑,可这会儿笑容僵住了,“什么?”
这一次黄元寿过来,也是徐国公替徐启物色的妻子人选已定,过来通个气。
那位姑娘家世背景虽比不上徐氏,可父兄在朝堂上颇具势力,日后必定能成为他的助力。
昨儿他与徐启提及此事之时,徐启似乎兴致不高。
黄元寿并没有放在心上,徐氏子孙的亲事从来讲的都是利益,与儿女情长无关,更不需要徐启有多高兴。
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隔日午后,汉乡侯西府大门洞开,虽没有张灯结彩,可从进进出出的众人脸上的笑容,便可知这家有了喜事。
鼓乐声响起之时,有马车停在了西府门外。
卫东恒得着消息,带着人迎到外头,站在马车边道:“侯爷驾临,小侄这儿蓬荜生辉。”
车里的人连窗帘都没撩,冷冷地道:“贵府有喜,老太君嘱咐了,便是你们如今躲着咱们东府,我是长辈,也不能怎么计较,就过来道一声贺吧!”
虽心下厌烦,卫东恒顾着面子,还是说了句,“侯爷既是来了,便请到里头坐一时。”
车里的人半天没有回应。
卫东恒低头撇了撇嘴。
这么近的道,卫东卿还非得坐马车,架子摆得够大的。
其实卫东恒也明白,卫东卿这是等着他,请当主婚人。
可卫东恒偏不如他的意。
听说今早国主在朝堂上申斥了几位公侯,骂他们白拿着俸?,却当起墙头草,意指这些人到现在,还在跟长宁公眉来眼去。
被申斥的人,里头便有卫东卿。
他可不给女儿心里添堵。
“大爷,不好了!”
有人匆匆跑过来。
一直面都不露的卫东卿立马从车窗探出了头,“出了何事?”
“府外头来了官兵,说是奉旨、奉旨……”
卫东卿心里一凉,抖着声问,“混账东西,还不快说!”
“……抄家!”
报信的家人哭道:“老太君被吓得晕过去了!”
卫东卿手按在额头上,也快哭了。
邱氏被带走的时候,没人说要抄汉乡侯府。他还以为逃过一劫,原来高兴早了。
“回、回去!”
卫东卿咬着牙吩咐。
一个多时辰后,卫湘君提着药箱从东府回来,家门外已恢复往日的安静。
卫东恒站在门外头,急得直搓手,看到卫湘君,立马跑上前问,“那头如何了?”
“老太君受了惊,这会儿用过安神丹,已然好些。”
卫湘君也没想到,她的纳彩之日,居然还要出诊。
蓟北的习俗,纳彩用不着新人出面。可按规矩,新娘子要在闺房里待着。
卫湘君憋在屋里,正闷得慌时,郑夫人跑过来,让她赶紧去东府一趟,说是那头抄家,老太君快不成了。
卫湘君过去的时候,东府里已经没有官兵。说是抄家,也就搜了卫东卿的书房和他住的院子,然后将人带走。家中上下都没有事。
“方才伍统领过来,我听他的意思,邱氏供出卫东卿与王坦过从甚密,帮他拉了好几个买官的。这下他是翻不了身了。”
卫东恒不掩幸灾乐祸,“实在解气!”
“爹又忘了,咱们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问吗?”
卫湘君提醒道,扯住卫东恒的袖子便往府里走。
父女俩一边走,一边说着话,都没注意到,街对面杵着一个中年人,朝着他们望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