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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洪金民从兄长家里回来,受了风寒,到了夜间就开始发烧,洪金民哼哼唧唧的叫唤,厉害的时候,满嘴说胡话,何北花从炕上爬起来,又是给他额头敷湿毛巾,又是用白酒给他搓四肢,到了后半夜,洪金民烧的满嘴大燎泡,何北花赶紧到西屋,把睡在炕上的军子叫了起来,她让军子去新房把他哥洪景力喊回来,告诉他,就说他们的爹病得快要死了,洪军子揉着眼睛跑了出去。

功夫不大,洪景力来了,他进屋趴在炕前一看,说:“这可不行,我到三姨家找表哥保柱过来吧。”,洪景力摸着黑来到何北花家院门外,他使劲敲着院门,麻达子披着衣服出来了,洪景力火急火燎问道:“保柱哥呢!”麻达子打着哈欠说,他表哥昨儿下半晌急匆匆赶回家,拎上药箱子就走了,临走时,他说下家洼村的一头母驴要生产了,他去去就回来,结果,这都大半夜过去了还没着家,他问洪景力:“怎么,你家牲畜病啦?”“你家牲畜才病了呢!”,麻达子急了,“嘿,你这家伙怎么骂人哪,你家的奶羊不是牲畜吗?”,洪景力这才想起,保柱哥又转回他的老本行干起了兽医,洪景力懒得听他姨夫啰嗦,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麻达子,说:“表哥不在,就找我姨!”,洪景力匆匆往院子里走,麻达子差点被推了个仰八叉,他骂了一句:“你个小兔崽子,没大没小!”才一站稳,就跟着洪景力的后屁股追,边追还边问,大半夜有啥事,洪景力头也不回的说,他爹病了,烧的身上跟炉炭一样烫, 直说胡话;敢情是他爹病了,麻达子这才明白,刚才他那话不是在骂人吗,也难怪洪景力对他这么大的气性。

洪景力进到北房,撩开东屋的门帘子,看到他三姨何西花已经端坐在了炕上,何西花说:“慌什么慌,”,她眼瞎了,耳朵可没聋,她让洪景力一边站着,让麻达子端一碗水过来,麻达子找了个空碗,随手就在缸里舀了一碗水进屋放到了何西花面前的炕桌上,他又从炕席下面拿出两张黄表纸,找出火柴,把纸烧了,等纸灰都落进碗里,他附身对何西花说了声“妥了”,麻达子除了咒语不会,何西花这点套路他都门儿清,麻达子一开始也不大相信,说念咒是三仙姑蒙人的,何西花问他,你知道佛咒有多少吗,接着给他说了一大堆,麻达子只记得有大悲咒,静心咒和观音咒,花婆子会念咒语还不能让他信服,管用才作数。有一次他闹牙疼,瞎婆子也是把一张黄表纸烧成灰,放入半碗水里,她对着碗里的水,念了几句咒语,然后,让他把水喝下去,麻达子喝了水,一按腮帮子,咦,牙立刻不疼了,而且,麻达子从此再没有闹过牙疼,从此,他对瞎婆子心服口服,早晚伺候着她,就跟皇宫里的太监安公公侍奉慈禧太后一样兢兢业业,毕恭毕敬。

这时候,三仙姑开始对着碗,嘴里念着咒语,淡黄色的灯光下,三仙姑两片垂在颧骨下面的脸皮不住的颤抖着,一双凹进去的眼框呈现出的是两个深邃的黑洞,干瘪的嘴唇就像池塘里因为缺氧伏在水面上不停嘬着嘴的鱼儿,念完咒,三仙姑让洪景力把水端去给他爹喝,洪景力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的走了,回到家,洪景力把碗里飘着一层纸灰的水给他爹喂了下去,只一会儿功夫,洪金民不哼哼了,何西花摸摸额头,小声说,他爹没有先前那么烫了,才喘了一口大气,洪金民突然半坐了起来,他赤红着脸说话了:“我操你姥姥,咋这么牙碜,我呸!”他对着何北花使劲儿喷了一口唾沫,顿时,纸灰喷了何北花一脸,她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儿,才想骂街,洪金民往炕上一倒,已是人事不省,连发出呻吟的声都没有了,这可把何北花吓的不轻,她都来不及抹一把沾着纸灰的脸,便带着哭腔让洪景力赶紧再去找人,洪景力说这个时候,他得在这里守着,洪军子说他去,洪景力叮嘱军子,让他先去找洪天晴兄弟俩,然后再去找景然叔,洪军子说,景然叔不在,洪景力这才想起,景然叔夫妇二人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看女儿了。何北花抹着眼泪说,估计老头子是不行了,她还是先把寿服找出来,准备好,何北花在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放在炕头上,人要走了,她这当媳妇的,该哭还是要哭的,不能光哭,还得边哭边念叨,念叨什么呢,洪金民骂她总是拿她姥姥撒气,那就从她姥姥开始:“姥姥哇,最牵挂您的人是您的这个外孙女婿洪金民哪,您已经走了那么多年,洪金民嘴上可没少喊您,这回,您很快就要见到他了,他要嘴上再挂着你姥姥个腿,您就大耳瓜子抽他,我这样说,是让他害怕见到您,赶紧返回到阳界来。”洪景力一摆手,说:“大半夜的,你哭的这是哪门子的丧,你是想把全村的人都给招来呀,你听听,我爹这气儿喘的,咕噜咕噜的,这离死还大老远呢!”听上去,这话怎么就像巴不得他爹早点咽气呢,何北花抹一把眼泪,恶狠狠的说:“小王八犊子,你爹都这样了,还不念念他对你的好,白眼狼一个!”他怎么就成了白眼狼,洪景力也懒得跟娘置气了。洪天明气喘吁吁的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天晴和他娘郑淑玉,洪天明来到炕边,趴在洪金民耳边叫了声爷爷,见爷爷没有反应,他摸了下爷爷的额头,说,这烧要是不退,爷爷即使能撑过来,只怕这脑子也得烧坏了,郑淑玉对何北花说,她带来了退烧药,先给爹吃下去,最好是赶紧把爹送到公社卫生院,天明说,先把药给爷爷吃了看看情况再说,何北花拿来了水,洪天明把爷爷半搂起来,郑淑玉把一颗安乃近放进洪金民的嘴里,顺便喂了几口水,洪天晴帮不上忙,在一边急的直搓手,洪景力这时候倒有了点叔叔的样,他把天晴按在炕沿上,安慰他说:“天晴,我爹打小习武,底子好,没事的。”天晴白了他一眼,说,他又不傻,爷爷有事没事他还看不出来,这话,噎了洪景力一个大窝脖,隔了一会儿,天明说,不能再耽搁了,他去找车,天晴说,还是他去大队马厩找哑巴套辆马车吧,天明说,爷爷病成这样,到公社卫生院,这四五里地的机耕道,他这老骨头架子还不得被颠散了,他去找柳毛妹,让她找司机把厂里的汽车开过来。机加厂年前添置了一辆天津雁牌130双排座小货车,主要用于拉机加用的毛坯件和送加工好的零部件,天明一走,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洪金民穿戴好,天晴坐在炕沿上把爷爷抱住。

没多久, 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洪天明一路小跑着进了屋,郑淑玉对天明说:“等天亮,给你姐打个电话,你爷爷最疼的人就是鹃子了,她去了,遇到麻烦事可以找魏书记。”洪天明点点头。何北花从炕上拿了件大衣盖到了洪金民的身上,天明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开道,天晴背起他爷爷,洪景力和洪军子在两边扶着趴在天晴身上的爹,郑淑玉在天晴身后按着大衣,何北花拎起裹着洪金民寿服的布包,迈着小碎步追了出去,汽车就停在院外的土路上,几个人齐心合力把洪金民放在了汽车驾驶室的后座上,何北花将手里的布包递给了洪景力,洪天明和洪景力在后排各坐一边,两人把洪金民夹在正中。洪天明对司机说,可以走了。汽车在夜色中发动了起来,这声响格外大,晨星、晓月似乎都在这声音中在颤抖。 汽车很快消失了,何北花看看天,她对郑淑玉说,你爹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这回只怕很难挺过去了,郑淑玉安慰她说:“娘,我爹他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碍事的。”何北花说,都七十九啦,即使走了,她也不难过。郑淑玉没再说话了。

洪金民被送到了市医院,刚被护士放在了门诊室的急救床上,值班医生就过来了,他翻了一下洪金民的眼皮,示意护士马上往抢救室里送,值班医生打了个电话,一会儿时间,又从住院部赶来了两个医生,经过三个医生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抢救,洪金民的命总算是保住了。上午,洪金民被转入到了重症监护室,下午, 洪丽鹃赶来了,她让天明回去,说自己和景力叔留在医院照顾爷爷就可以了。天明说,她是有单位的人,又是个女的,不方便。洪丽鹃说她留下来是因为还要找魏书记谈些其他事情。天明拗不过姐姐,只好走了。

洪丽鹃给魏书记打了个电话,把爷爷的病情告诉了他,魏国栋二话没说,立刻带着张秘书赶到了医院,魏书记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了洪金民的病况,临走前,魏国栋叮嘱洪丽鹃,他爷爷的病情无论好坏,都要及时告诉他。医院领导陪着魏书记离开了病房。

魏书记亟待要核实飞行员遗骸被埋地点的真实性,洪金民的到来正好是一个机会, 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一开始,魏国栋就对洪金华对他老伴说的话半疑半信,抗战时期,魏国栋在他家养伤的时候, 就发现洪金华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并且很有民族正义感,燕都市沦陷,如果算上因受到惊吓而离世的景宽的娘,洪家被日本鬼子害死的亲人就有四个,在城里的洪记布庄也被那帮畜牲一把火给烧了,一个跟日本鬼子有着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会把一个敢于驾机跟日本鬼子空战的国民党飞行员的遗体草草的埋在了村外的乱坟岗子上,既然他知道城里的日本鬼子一定会下乡来寻找国民党飞行员的尸体,难道其他人就不会来寻找吗,所以,魏国栋最终确信,洪金华一定不会把飞行员的遗体埋在乱坟岗子上,而且,这件事也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他兄弟洪金民一定参与了此事,两兄弟是为了保护飞行员的遗骸才在坚守着这个秘密,魏国栋了解洪金华的习性,他要不愿意说的事,谁也别想说服他,除非他自己想通了,现在看来,最有可能的突破口还是在金民叔这里。

因为洪景山的事,景山的爹一直对他抱有成见,他也觉得愧对景民叔,所以,到何集村去,魏国栋基本上都是托人把礼物送去而非亲临探望。如今,老人病危,正好给了他一次弥补的机会。

第二天早晨,洪金民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把他和洪丽鹃和洪景力叫到病床边上,医生指着洪景力问:“这是谁,洪金民想了好一会儿才嗫嚅这嘴唇说:“是我爹。”,洪景力说:“您是我爹!”,医生又让他辨认洪丽鹃,洪金民傻傻的看着孙女,突然瞪大眼睛问道:“你是景兰还是景芝?”接着就破口大骂:“小日本鬼子,我操你们八辈祖宗!”,他呜呜的哭了,洪丽鹃赶紧哄他。主治医生告诉两人,病人有失忆的症状,他说,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连续高烧四个小时以上,送到医院来已经是奄奄一息,能活过来,这已经是奇迹了,而且,他大脑里仅存的记忆也只是些陈年往事的片段,辨识能力基本丧失了,不过,这也影响不到他现在的正常生活。”,洪丽鹃向医生表示谢意,还是把情况电话告诉了魏书记,洪丽鹃求魏书记不要来了,他那么忙,不要因为她爷爷耽误了工作。魏书记说,这种情况他就更应该去了。

魏书记刚放下电话,夏兆菲便进了办公室,她过来是准备把孙潜在燕都市投资宾馆的意思向魏书记作汇报的,魏书记问她,孙潜夫妇今天有什么安排,夏兆菲说,两人要到清源县京剧团去看同事。魏书记说:“那就叫上他俩,先去趟市医院。”夏兆菲问是谁病了,魏书记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立刻返回宾馆,叫上孙潜夫妇。在往医院的路上,坐在副驾上的孙潜扭头问道:“夏主任,我们是去看什么人呀?”,夏兆菲摇了下头,开车的司机王师傅插话说:“我昨天送魏书记来过,好像是一个姓洪的老大爷。”。孙潜扭头对郝宝枝说:“该不是你太姥爷洪金华吧。”夏兆菲说:“真不一定呢。”,郝宝枝什么话都没说,不确定的事,她从不妄加猜测。司机把三人送到了市医院。夏兆菲打听到了魏书记的行踪,三人去了内科住院部医生办公室,魏书记正在办公室等着她们呢,魏书记向郝宝枝解释道:“让你们过来,是因为住院的老爷子是洪景宽的亲叔叔。”郝宝枝一听,焦虑的问道:“老人家得的是什么病呀?”旁边的医生说:“应该是高烧引发的综合征,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孙潜说:“这样,二姥爷在医院产生的所有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魏书记要到病房去,他让张秘书和夏兆菲随同,孙潜夫妇就先在医生办公室等候,郝宝枝不知道魏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孙潜的理解是,魏书记他们都是外人,而他俩才是跟洪家沾亲带故的亲戚,内外有别嘛,郝宝枝说:“这种解释也太牵强了。”,她总觉得魏书记是别有用意。

魏书记进了病房,见到坐在爷爷病床边上的鹃子,他问了下情况,便跟洪金民打招呼,洪金民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木讷的看着魏书记,魏书记握住他的手说:“叔,我是国栋呀,当年,跟小鬼子抡大刀受了伤,还是您的金疮药给我治好的哪,您跟大大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洪金民依旧用木讷的眼神盯着魏书记,医生凑过来说:“老人家由于发烧,脑细胞受损,这是不可逆的,在医院住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老人家随时可以办理出院。” 。魏国栋叹了口气,他遗憾的是,想从他的嘴里知道国民党飞行员的遗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魏书记让洪丽鹃到医生办公室去把一对夫妇叫过来。洪丽鹃刚要问来人是谁,魏书记指指病床,示意她不要说话,洪丽鹃只好退出病房,去了医生办公室。

洪丽鹃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才想请两人跟她到病房去,她愣住了,眼光直直的定在了郝宝枝的脸上,郝宝枝也望着站在门口的洪丽鹃,两人似曾相识, 洪丽鹃想到了一个人,她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师傅吗?”一听到她在说师傅,瞬间,十多年前鹃子的倩影浮现在了郝宝枝的脑海里,顿时,她眼里泪花闪闪,扭头对孙潜说:“她像是鹃子。”,郝宝枝试探的问道:“你是鹃子吗?”洪丽鹃精神都要崩溃了:“姐姐,是我,是我呀。”。 当初,孟华到村里接她到县革委会去工作,半路上告诉她郝宝枝服安眠药自杀了,洪丽鹃下了车在路边难过的哭了好一阵子,后来又是孟华说郝宝枝死里逃生,到了香港后被她姥姥接到了加拿大,她非但不惊讶,反倒说了一句:“在我的意识中,师傅根本就没有死。”。那时候,两人已经有了隔阂。

如今,光彩照人的师傅就站在她的面前,洪丽鹃叫了一声“姐姐,真的是你。”,她激动的扑了上去。等师徒二人都冷静下来,孙潜说:“鹃子,见到姐姐这么亲热,你可冷淡了姐夫呀。” 洪丽鹃惊讶的打量着孙潜,欲言又止,孙潜沮丧透顶:“完了,姐夫的形象在鹃子的眼里彻底崩塌了。”,洪丽鹃叫了声“姐夫”。郝宝枝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呀,洪丽鹃说:“病床上躺着的是我爷爷呀。”郝宝枝关切的问道:“你爷爷怎么样了?”“人是醒过来了,可是脑子烧糊涂了,医生的意思是爷爷可以出院了,”郝宝枝说他们正准备到何集村去,她告诉鹃子,洪景宽是她姥爷,他们这趟来,是接太姥爷洪金华到加拿大去的,“啊”,洪丽鹃吃惊不小,郝宝枝解释道,她跟洪景宽不属于生物意义上的姥爷,因为他是姥姥的丈夫,所以,对她而言,姥爷就是一个称呼而已。孙潜说:“你爷爷是洪景宽的叔叔,洪景宽是宝枝的姥爷,算下来,你比师傅辈份高,宝枝应该叫你姑姑。”洪丽鹃慌忙摆手:“不是有这一说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挽住郝宝枝的胳膊说:“我跟师傅还是姐妹相称最合适。”孙潜笑了:“你俩长的还真像俩姐妹。”郝宝枝说:“鹃子,走,我们去看看你爷爷。”,两人手拉手的去了病房。

洪丽鹃半个月前已经跟孟华离婚了,她一直没敢说,洪丽鹃是想借着送爷爷回何集村的机会,向家里人公开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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