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晚上八点多，杨晓旭的车里很安静，谁都没多说话。林淮插着兜坐在后座，把头搭在玻璃窗上，看得见杨晓旭线条硬朗高挺的侧脸，还有他的上身打扮，但他翻过眼去无意看他，前面，是坐在副驾驶上的赵嫣，他只望得见她的一些长发。
林淮看着他们坐在前面，虽然他们彼此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好像看见了他们日后真正在一起后认认真真，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生活。他心里很平静，却又有些微妙——现在望着赵嫣，他突然想去摸摸她的头发，但他知道，这个举动，无论是对赵嫣，还是对杨晓旭，都是一种冒犯。
他伸出手半凝在空中，后又仰起头躺在座椅上，手搁在自己的后脑勺上，睁着眼无聊地望着车顶，这一切都被杨晓旭看见了，他的眼神很暗，还微微侧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的车窗，忍耐地从鼻息呼出口气。
“好香啊，是玫瑰？”林淮深吸口气，由于刚刚的小介意，现在他觉得这淡淡的玫瑰花香在车里好像越来越浓，像是在每个角落爆炸了一样，烧着他的脸。
“嗯，昨天买了花。”杨晓旭目视着前方平静地应道。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香已经很淡了。”赵嫣转过头来望着林淮仔细地嗅了嗅，的确闻见了昨天的花香。
“你身上也有。”林淮用略微无语的语气应道，他没看赵嫣，一直望着车顶，突然想到什么，他翻过身来坐着，探着头在他俩中间，语气可高涨了，“诶，杨晓旭，你爸你妈是干什么的？”
赵嫣原本在喝水，听到他这么不见外的一问，差点噎住，杨晓旭腾出手给她拍拍后背，让她坐好。
“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营房地产的，现在品牌下还涉及了一些其他的领域。”杨晓旭回的很从容，双目一直盯着前方。
“什么品牌？”
“兰庭。”
“兰庭！”林淮声音陡然增高，“现在很多南方的城市，包括江城，很多城市标志性建筑都是你们承包设计的？还有那些高端酒店，时尚摄影的……对了，嫣儿，我们前些天看的电影投资也有兰庭的！你是继承人？天呐！”林淮直摇赵嫣的肩膀。赵嫣也是愣愣地看着杨晓旭。
“这是集团，不是我，我跟集团没什么关系。我主要只是在外面摄影，合作拍纪录片，偶尔当个摄影指导。”杨晓旭在解释的同时不忘回过头来看林淮，语气很温和。林淮已经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你也太谦虚了……那……那个莫森……是干什么的？”林淮又接着问。
“他家主要是搞主题酒店的，在国外很多连锁酒店，在时尚界也有些涉足。”
“难怪他整天穿的花花绿绿的，洋气得很……”
赵嫣倒是不介意什么，但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她还是有些觉得自己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但杨晓旭从都不说这些，他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很温柔，踏实，安全感十足。他从来不需要她来仰视他，他一直都在以行动告诉她，他们以后是要携手并肩的。他有尊贵美好的灵魂，她也是。
“那像你们这种人，是不是一般要跟其他家族联姻之类的？”林淮一直很好奇，而且，他要帮赵嫣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传说中的门当户对的“佳配”。
“兰庭不是家族企业，不需要我来联姻。至于莫森，他是不在乎联姻的。其他朋友，也有一些是家族企业，具体我并不清楚。”杨晓旭跟林淮闲聊时，转过头来望了望赵嫣，他抽出了只手放在她手上轻轻握了握，又放回到方向盘上。林淮听着他说朋友也是说的莫森，没什么异性，稍稍放了心。
“到了。”林淮下了车。杨晓旭先下车，主动去帮赵嫣开车门。之后进剧院，杨晓旭都牵着赵嫣的手，没有松开。赵嫣看着前方杨晓旭高挑宽阔的肩背，还有他修长的手一直紧握着她的手，心中一股温暖的感觉洋溢在血液里，她轻轻把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跟着他的脚步慢慢走，杨晓旭也是默默享受着她的依偎。
谢序林和邓泽宇早就坐在了席位上朝他们招手。
另一边，薛妮还在进行最后的排练。她穿着红色的飘逸的长纱裙，连续地旋转，裙子跟着她翩翩起舞，宛如游龙，柔到极致时，双臂，脚尖又蹦出强劲的爆发力，衣块在旋转中发出阵阵烈风撕扯的声音，此时的她，好像被流水裹身，被妩媚醉人的红色艳霞裹身，曼妙优雅的身体曲线展现无疑。后辈们在不远处观围着她，都露出敬仰的神色，很多都做好了鼓掌的动作，却不料薛妮在最后一个腾空旋转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离她近的同事们都涌上去看她的伤势，看骨头是否出了问题。薛妮捞起衣服也在看伤势，摸摸关节，除了有些摩擦和淤青，没伤着骨头。她被大家扶起，还笑着宽慰他们。等他们都确定薛妮没有硬撑，才放心离去各自上妆，薛妮坐在椅子上，看见人群都散了后，才渐渐冒出冷汗。
她刚才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提不起气来，旋转跳跃的时候，提不起气来——内脏，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望着周围，眼神有些无措，但又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露出端倪耽误大家演出。可是这心，还是怦怦的跳个不停，她有种感觉，这个症状，很不简单。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离演出只剩最后一点的休息时间，隔着那道厚厚的幕布，她能感受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观众快要坐满了，她还能感受到明亮的灯光正在慢慢调暗。照以前，她本该静站在幕布后面，感受自己内心的汹涌渐渐平静，就像大海一样慢慢静下波涛，而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心里这么慌乱，比她第一次肩负无数设想，野心勃勃登上舞台前还要紧张——坚强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慌乱的时候，等会儿的演出，应该很狼狈吧……
她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穿着公主裙登台表演，她躲在幕布后面很羞怯，再好看的公主裙都不能安慰她内心的紧张。她紧紧攥着裙子，低着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而那时候，妈妈蹲下来展开她的手，告诉她上台不紧张，就肯定能把舞跳好，一旦紧张了，平时跳再好去了台上都不能跳好，还会摔倒，会让大家看笑话……
她那时候连忙抬起头，想到自己摔倒，底下一大群人指着她笑，爸爸妈妈脸上肯定挂不住……慌慌忙忙中，她跟着其他小女孩儿上台，她记得她那时候的视角，小小的，摇摇晃晃的，觉得周围都好大，好像要倒下来了。前面的小女孩儿都高高地挺着脖子，像天鹅一样，没有回头。她穿过幕布，光好强，打在她身上，底下黑压压的，看不清脸，她却看见了爸爸妈妈坐在底下略有紧张地望着她，她还看见了妈妈正笑着跟别人介绍这就是她的女儿……
一切都变模糊了，所有的脸都被强光打散了，最后只剩一望无际的黑暗，只有她头顶的光亮着。
那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借来手机，第一时间想起要打电话给赵嫣，告诉她自己状态很不好。那边的电话接通了，薛妮刚想说话，就听见了林淮喊杨晓旭这边来坐的声音，她的心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半张着嘴，想继续说，又听见杨晓旭在身边喊赵嫣，他们离得很近，虽然杨晓旭把声音压得很低，尽量不打扰赵嫣接电话，但她还是听出来了他的声音。
她想要倾吐出来的话瞬间哽咽在嗓子里。
“喂——你好？”赵嫣看着手机上陌生的来电显示，电话那边又迟迟不说话，她心里有些疑惑。
“怎么了？”赵嫣经过时，杨晓旭伸出手扶着她的腰给她支撑，林淮眼睛都瞪大了。她在他们中间刚坐下，杨晓旭转过头来关切地问她。
“没说话……你好？”赵嫣又问着电话那边，还是没声音，杨晓旭皱着眉把手放在她手上，把手机翻转过来看是谁，结果是陌生号码，疑惑更深了。
“喂，你好？哪位？”杨晓旭替她问着话。薛妮在电话那头，心里涩涩地捂住了嘴，挂了电话。
薛妮靠在墙壁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和心理。或许，她并不想让除了赵嫣以外的其他人，听到她的担忧。
更何况，王子找到自己的玫瑰了。而她，作为旧人，该少接触的。
但担忧就好像扼制着她的咽喉，母亲的话语变成了她恐惧多年的诅咒，她怕，怕每一次的演出被她搞砸，声名狼藉。
她凭着记忆，打了另一个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她很少打，特别是跳舞前，她从不与他打电话求安慰，与其说是她知道他会在台下满心满眼地看着她支持她，不如说是她压根没想过要给他打电话。在国家大剧院，在国外着名皇家剧院舞台演出时，她都不可能不紧张，但她从与他交往到结婚，她都没在这个时刻打过电话给他，对她来说，他的安慰也好，支持也好，似乎并不重要，并不能进入到她的心里去。
但现在莫名其妙地担忧至此，紧张至此，似乎只有他，能给她一点正当合理却又温情满满的安慰。
她试探性地打了过去，上次给他说不用每次都来看她演出，他答应了，之前有说这个月月底忙，这次很可能没有来，而且很有可能接不到她的电话。
薛妮希望并没有那么大，电话声等了又等，她的失望也越来越大。
怎么现在一个可以打电话，适合打电话的人都没有了呢，是她自己把那些人弄丢了吗？好像就是这样的，多失败的人生啊。
她自嘲地笑笑，准备按下挂机键，却不想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哪位？”电话那边是熟悉的敦厚的声音，却多了些冷淡和严肃，原来这是他对陌生人的样子，这么疏离。薛妮不禁愣了愣。
刘昊原本在看文件，听那边一直没说话，皱了皱眉，疑虑渐渐加深，心中渐渐有了个答案，但他不敢肯定。他抬起手来，望了望手表，演出快开始了。
薛妮还是没说话，但笑意已经渐渐洋溢出来了。原来他对待她和对待别人，这么不一样。这就是偏爱吗？
双方都沉默了几秒，半个世纪就好像过去了。刘昊心里越来越笃定，他轻轻叹口气，带着笑意说道：“妮。怎么了？”
听到电话那边熟悉的带有温度的语调，听着他这么亲密地喊她的名字，薛妮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为了不打花妆容，薛妮低下头弓起身子，让流出来的眼泪滴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是我呀？”薛妮边哭边笑着，哽咽声很小，但还是被刘昊捕捉到了。
“你哭了？怎么了？不小心摔倒了摔痛了？”刘昊有些担心。
“没有……”薛妮笑着摇头，被他听出来了，索性就不掩饰了。
“……”刘昊有些沉默，知道她在骗他，这些天在家，他看着她身上没一块儿是好的，常常替她揉淤青揉到半夜，“紧张啦？又不是什么大演出，紧张什么？难不倒你。”
“你就这么信任我啊……你在哪儿呢？来看我演出了吗？”薛妮听他语气就知道他没来，她还听得见他合上文件夹的声音，“让你不来你就不来了呀……”
“有些忙……我去接你。”刘昊的声音带着一些疲倦，他闭着眼揉着眉心。
“好。”薛妮没有推辞，她的心海慢慢平淡下去了，像傍晚裹着霞色一小浪一小浪扑在沙滩上的海潮，温柔而细腻，活跃而平静。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她需要时，随时在她身边。
全场因为灯光的消失而变得静穆，漆黑一片，谁都没说话。一束明白色的灯光从天花板直直地打下来，一身裹着红纱的女孩儿闭目低头，好像从西域黄沙大漠中牵着骆驼缓缓走来，有轻轻的驼铃声在幽幽地回荡。一片古老和神秘。
舞台上的红纱随着人在翻涌，旋转。台下的观众无不沉醉在这磅礴优雅的美色中。杨晓旭也在看，但这些场景他都没放进心底。事实上，他无心看这些，自小的素质让他尽力专心地欣赏朋友出色的演出，但自身的内疚和不自然又拉扯他回归身边的这个女孩儿。
从前，他无数次地用赞赏和爱慕的眼光暗暗地凝视过舞台上那个光鲜亮丽的女孩儿，而身边这个女孩儿，又多少次用平静却忧伤的目光暗暗地望过他呢？这些，现在的他都不敢想。他为她感到心痛，他怕命运带走他身边的挚爱。
从前她小心翼翼的喜欢和藏在暗处的心动，被他无意间挥霍和伤害了太多太多。他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她没有自信向他主动靠近。即使现在他们这么亲密，他也能感受到，藏在她温和的外表下的，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而真正的她，从不允许他去靠近，去触摸——往日的回忆构成一层坚固的透明的隔膜，一直阻挡着她真心地拥抱他。
关于薛妮，关于他，赵嫣只会被动地后退。现在他们的关系，就好像走在一条古老的悬桥上，摇摇欲坠，拉着他走的女孩儿，随时准备抽出她的手把他拱手让人，或者各自天涯。
他是能感受到的。无时无刻，每分每秒。
杨晓旭微微皱眉，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看见赵嫣很是专注地看着薛妮的表演，就像高中时一样，他心里有些放松，但担忧和害怕又涌上心头。他转回头看了薛妮一会儿，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赵嫣搭在椅子上的手，越握越紧。
赵嫣能完全的感受到杨晓旭手的颤抖，甚至他担心得手心都有些汗。但她没有回应，她微微垂下了眸，却还是目视着前方。等到杨晓旭的手完全覆盖住赵嫣的手，赵嫣却一下子抽出来了。
杨晓旭似乎是被惊醒了，紧张地转过头来看她，看见赵嫣垂下了眸，看不清她眼眸的情绪。她平静忧郁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同学聚会那天。
赵嫣微紧着眉头，闭上了眼，有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