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合适
黑暗偌大的剧院里，舞台上明黄的灯光一束束地在舞台和观众席间穿梭。
赵嫣望着独舞的薛妮，万千金光打在她身上，而自己坐在黑暗中，坐在万千观众中……往去的记忆一幕幕地闪现在她眼前，全是旋转独舞的薛妮，穿着轻柔雪白的长裙像天鹅像孔雀一样旋转的薛妮。在学校的练功房，在学校的舞台，金黄的阳光和纱影都伴着她，她自信优雅地笑着，旁边是永远为她独奏钢琴曲的杨晓旭，所有人都为他俩的配合而感到陶醉和倾心……
临近高三，艺术生都要陆陆续续去外地集训了，所以在那次延长补习时间的暑假，那个盛夏，学校为他们这届毕业生举办了最后的艺术典礼，回顾过往，展望未来。
薛妮的那场舞蹈，至今都是他们这些人最铭心最美好的回忆之一，还有好多人，聊起她，都会乐此不疲地谈起那段舞。
她那时穿着白蓝色的像水墨一样染润染晕了的蓝布纱衣，抬肩踢腿，纱裙飘逸。她踩在石板上领舞，与其他身着青蓝纱衣的女孩儿一起舞动，好像自由嬉戏于江南水乡中。杨晓旭那时在舞台的一角缓缓按下琴键，清水般的空灵的琴键声悠悠地配合着她们优美的步伐，回荡在厅里。
赵嫣在底下偷偷地望着杨晓旭的背影，看他偷偷侧眸看舞台上一颦一笑优雅自然的薛妮，听周围人在暗自开他们的玩笑……她觉得一切璀璨，都属于站在光里的人，而她，心里还点着微小的微不可察的火苗，与茫茫大众坐在暗里，坐在他们之外。
每次这个时候，火苗忽明忽灭，灯光和琴声都在提醒她的奢望和默然。
以前，她只能站在远处看。
而现在，她却把舞台上的一个人，给拉下来了。
自己不能站在光里，她就把他拉下来——她现在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赵嫣突然这么恶意地想自己，贬低自己，另一边又在习惯性地找借口——拒绝精神内耗！选择不同而已！自己的决定性并不大！……
但是，星星掉下来被凡人当成路灯，当萤火虫，那还是夜空中皎洁得不可亵渎的星星吗？
赵嫣这么纠结着，搭在座椅上的手慢慢抓紧塑料。她轻轻侧过来看身边的杨晓旭，杨晓旭正平常地注视着台上。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的侧颜和曾经少时的他慢慢重叠起来，她一下子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是她和他还是穿着校服的少年，身边全是干净年少的同伴，还是这周围全是大人了呢？
重影隐隐约约重叠，又隐隐约约分离，她看到的少年面容稚嫩，轻轻地抬着下巴带着少年的傲气和专注，而身边的这个男人却是低敛淡漠，看不清他藏在心底的情绪……
后面的谢序林轻咳了一声，赵嫣瞬间清醒，收回了眼神。
舞剧以观众轰鸣的掌声结束，一如既往地优秀。厚重的幕布缓缓落下来，全场的灯光再次骤然消失，私底下远远近近暗暗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到处都是哗哗的，一深一浅，此起彼伏。赵嫣靠着座椅，深深地呼吸着，她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一片黑暗中，赵嫣感受到自己搭在座椅上紧紧抠着塑料的手被一只大手轻轻握住，随即自己紧紧抓在手心的手指被外来修长的手指展开，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手轻轻摩擦着她，替她揉散手心的抓痕。
但她没抬头，也没睁眼，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搭在他手里。
杨晓旭转身看着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他刚刚完全能感受到她下意识地距离和拒绝，他愣了很久，心里也生气了很久，但刚刚借着周围人手机打的灯光，他看见她的脸时，他的心又瞬间软了下来。
周围已经有很多人起身了，渐渐形成人流的声音，低低的。
“那个……我，我去找小妮子，刚刚可能就是她打的电话，应该有什么事儿。”赵嫣把手抽出来，扶在额上，想了一下，起身匆忙解释道，准备走出坐席逆着人群走，却被杨晓旭拉住了。
“现在这么多人，你怎么挤的过去？”杨晓旭皱紧眉头，也站了起来。
“没事的……”赵嫣没转过头来，只是朝着几步之外的过道张望，的确很多人。她习惯性并不依赖他，只是逞强地笑了笑，并不转过身来看他，其实是怕对上他的眼眸时自己心虚：“等会儿也没多少人了，挤得过去……”
她身后就是杨晓旭，杨晓旭拉着她的胳膊，慢慢松开了力度，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
就在赵嫣以为杨晓旭默认她准备抬步走的时候，身子立马被他从后紧紧抱住。周围离得近的站起来的人都目睹了这一切，都边在过道顺着人群排队边笑着转头看着他们。杨晓旭垂着脑袋，下巴也低下来抵在她的肩膀上，双手拢着她的前胸，两肩，她的后背，双腿都抵着他。杨晓旭高高的修长的身材，就搭在她身上。
后面站起来的林淮也愣了愣，谢序林伸着懒腰笑着捂住眼睛，只有不远边的邓泽宇还是安静地坐着，淡淡地望着舞台，没有关注周围。
赵嫣身子顿了一会儿，双臂低着他想抽身出来，但只有一点点挣扎，杨晓旭抱得更紧，他俩紧贴着，赵嫣深呼吸，却又不敢有太大的起伏。
“我不许你去。”杨晓旭低语着，却很霸道。赵嫣也没再动。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解释？”赵嫣很沉默，也没有反抗，这是静静看着地面。杨晓旭的声音很低，热息全都吐在她的脖颈间。赵嫣耳朵都红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嫣也轻轻低下了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
“那你跟我走。”杨晓旭松开她，拉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进了人群，顺着人群的方向走出剧院。
“我要先去见小妮子……你先放开我……”在人群中，赵嫣在杨晓旭身后喊道，杨晓旭没管她，紧紧拉着赵嫣的手腕，时不时把她拉到怀里护着她挡着人群，后又松开，手一直没放开。
林淮看他们挤进了人群，和后座的谢序林对视了一眼，谢序林无奈地耸了耸肩。谢序林站在观众席里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邓泽宇还在看着舞台，眼神愣愣的，他拍了一下他的肩，把他拍醒：“幕布都下来了，还在看什么呀老兄？”
林淮在前面收拾东西，听见谢序林的打趣，顺着邓泽宇的目光，也往台上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于是也笑着打趣：“人家薛妮都退下去了，你还在看呢！也没看见在学校时你看得多认真啊，听说办这些节目的时候你还约着其他人一起打球呢。走，去看看小妮子。”
“这哪儿跟哪儿的话……薛妮这舞跳的的确好。”邓泽宇笑笑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没看他。
另一边，赵嫣被杨晓旭拉出了剧院，一直拉到广场的喷泉前。彩色的灯把喷泉照得斑斓灿烂，周围的商店明净的玻璃内商品琳琅满目，街道上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甚至摆上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圣诞树和红灯笼窗花相衬着，各有各的特色，行人漫步在夜间的街道上感受着愈来愈浓的年味儿，但杨晓旭他们却站在喷泉边无心欣赏，丝毫没感受到节日的欢快。
赵嫣把头转向喷泉，拢了拢头上的长发，看着这周围。杨晓旭站在赵嫣后面正对着赵嫣，抿着嘴也没看她，一口一口的热气窜在空气里。
“如果没什么话我就回去了。”两人沉默了这么久，赵嫣呼出一口气打破平静。她知道杨晓旭正看着她，她没对上他的目光，只是看着楼上的大钟。
“赵嫣，我现在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和以前，和我刚回来那时候，还是一样的？”喷泉的光映着杨晓旭的眼眸，把他脸部的线条照得更硬朗。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肃，但他看见赵嫣时，语气又软了些，“现在，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
“……”赵嫣低着头，眼里全是纠结，她沉思了会儿，再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杨晓旭，很诚恳的说，我以前怎么也不敢想，我们之间会发展成这样，会成为……情侣，像其他人一样拥抱、亲吻，甚至是见家长，以后还有可能结婚，现在这些，就算是现在的我看来，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很虚幻，很不真实。”
杨晓旭低眉认真地望着她，微微勾着身子好让赵嫣更舒适地抬着头看他。他们周围来来回回有好些情侣，牵着手来许愿，再往喷泉里抛硬币，拥拥抱抱，很是亲密，赵嫣他们周围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隔膜笼罩着他们，把身边的甜蜜的气氛都隔绝在外。
“以前，我跟你说，我不在意你谈没谈过恋爱，有没有孩子，但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还是在意的。你也知道，就在刚刚，我看薛妮跳舞，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以前读中学的时候，我……感触很多，看见你，看见她，我心里难受。”赵嫣说得很坦白，她心里很内疚，自己纠结这么多，而且这些明显都已经过去了，谁没有个曾经呢？
杨晓旭看着她这么坦白地吐露出自己的情绪，心里为她愿意对他尝试表达情绪而不是自己埋在心里感到开心，又为她的难过感到担忧。他很清楚，之前的他，之前的那段经历，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里。
“你看，我们的隔阂全是因为我的心理障碍，我的不开心，又会导致你的不开心。但这并不是你的错。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应该开心的吗？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朋友，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些，你会不会更开心些轻松些？我们，到底合不合适？”赵嫣弯着嘴角笑着对杨晓旭说出了心里话，态度一如既往地谦和，不想跟他有什么直面冲突，不想他看出自己的介意和失落让他内疚，眼睛里却有些只有她才能察觉到的湿润。
“我们分手了，还会做朋友吗？”他们之间又沉默了几秒，杨晓旭目光深深地看着赵嫣，轻叹口气，微笑着说道。
赵嫣愣了愣，心里一紧，连忙挤出笑容，垂下的手却立马死死拽成拳头，想要抑制住内心的汹涌，习惯地退让：“当然，我们当然可以……”话还没说完，她被杨晓旭拥入了怀里。
他知道赵嫣的回答，他知道赵嫣即使心里难受也一定会笑着跟他说“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这一切，他都知道，他怎么忍心让她难过。
“赵嫣。”赵嫣下巴搭在他微俯下来的肩上，她的心一拍一拍地跳着，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她很慌，但绝不能表现出来，万一他说以后做朋友吧，自己忍不了哭出来让他难堪怎么办？绝对不能哭，绝对要留出体面……
她心里这么一遍遍地警告着自己。她已经可以预知到答案了……她甚至还有些颤抖。
“你在意我，我只会开心。以后，你也要像今天一样这么坦白地跟我说。还有，我无法想象，未来我们永远分开的日子。对你，我不肯放手。你也千万不要放弃我。”杨晓旭一字一句温柔却坚定地说，他的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和腰身，赵嫣整个儿被抱在他的怀里，身边的喷泉喷的高高的，染上了灯光浪漫的颜色，就好像他们失而复得的心情。
赵嫣愣愣的，仿佛所有的血液凝固了一下，又冲上了她的脑袋。她其实没有反应过来，在听见他的答案时，她的双手已经回拥上了他，不想再离开。
在她心里，他一直在坚定地给她机会，虽然她很多时候犹豫放弃。
她已经习惯了他身上衣服上的香味儿，还有他的拥抱，温暖而有力。
“快要过年了，许个愿吧。”抱了好长一会儿，杨晓旭松开赵嫣，拉着她的手，给她手里放了一枚硬币。
“你也信这个？”
“新年愿望，大家都这么做，万一会实现呢？”
“好。”
赵嫣站在喷泉前揣着硬币双手合十，闭目许愿。杨晓旭在她身旁插着兜笑着望着她。赵嫣许完愿把硬币抛进泉水里，肩膀被杨晓旭轻轻一揽，她向后轻倒靠在他的怀里。远处的天边有烂漫的烟花，人们在同一片夜空下共同庆祝着节日的降临。
“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啦。你呢？”
“说出来就不灵啦。”杨晓旭笑着勾了勾赵嫣的鼻子，“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赵嫣偷偷侧过脸来看他，眼眸里全是星星。
——我一定不会再放弃你的，杨晓旭，我答应你，你也不要放弃我。
新年快乐，我们都要好好的。
赵嫣轻轻抵着他的手臂，把自己身体的一些重量放在他身上，手也轻轻放到他的手里，杨晓旭依然抬头望着天，手却温柔地回握住她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暖暖地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