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知之谓不知,不知谓知之
何大爷整个人都呆了,二爷三爷五爷简直成了木瓜。
卢掌柜的声音都哽咽了道:“老爷你糊涂啊,这个时候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求雨就求雨嘛,干嘛不让赵家的船靠岸?一千多人在这里等着买粮呀,他们买不着粮还不得放抢啊?姓祁的一边和你周旋,一边就命人开了你的粮仓,这是要拿你开刀啊!……”
见所有人都成了哑巴,卢掌柜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一路人就站在街头,久久不能言语都等着何大爷拿主意。
半天,何二狗道:“现在只有拼了,家都没有了难道还不该拼吗?”卢掌柜的赶紧道:“不能不能,不能拼,全家人都被他拿住,只能去和他讲和,失财免灾呀!”何二狗急道:“还怎么讲和?他都要逼老子造反了!”
卢掌柜的被他吓坏了,不住给何大爷作揖道:“千万不能拼,老爷认识一个叫马武的不?老爷你听我说,要不是这个马武,我都出不来!是他把我领出来的,他让我告诉你,只要你归心伏法去衙门认罪,可保一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粮食肯定是没有了。”
何老幺道:“爸爸,不可信,进去就出不来。”何二狗也道:“还是赶紧召集兄弟做好准备,我量他敢杀我何家一人……”
何大爷道:“不行!这样只怕会连累所有人,我何大爷绝不做这事!”杨忠德道:“那我们就去闯公堂!看他到底想怎样!”
赵俊林想想道:“真要这样,我们可以去,但是老幺和二狗不能去,我们去了如果有不测,老幺二狗在外面才可以设法子相救。”
何大爷很快冷静下来,分析道:“县境内四司兵勇虽然只有四百人,但府衙离此也就一百多里路,绝对不能造反,就依赵二爷的。老幺、二狗,你俩快走!我没有伤他一根毫毛,反倒是他把我家都抄了,我倒要去看看,他敢把我怎么样?”何老幺急道:“不行!今天我们伤了人家好几个……”
“快走!”何大爷一声历喝,话落就把他兄弟二人往河边上推。何老幺不走,赵俊林、杨忠德也来帮着推。伍连云道:“老幺你还是快走吧,你爸爸说得对,他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只要你两兄弟出去召集弟兄,啸聚山林,跟他做好对抗之势,他敢做出什么来?”
赵俊林道:“我们进去有无性命之忧全靠你俩,快走!”
何老幺简直没了话说,官府的架势明摆着,进去指定出不来。可是,不进去家人又怎么办?进去是必然,出不来也是必然,那就只有靠他兄弟俩出去聚众造反了,这样还是有一线希望的。想到这,毫不犹豫地拉了何二狗就走。
走了这兄弟二人,何大爷嘭嘭嘭在自己胸骨上擂了几拳,毫无底气地往衙门走。赵俊林等人跟在后面,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毕竟他们也有一家人啊,祁凌致抄了这个家,分了家里的粮食,已经做绝了,这个时候想补救比登天还难。
到了这个地步,唯有硬着头皮顶下去,死活都不能失了哥老人家的气节。
卢掌柜又问道:“老爷,是不是该叫马爷来领你们去?”
何大爷边走边道:“什么马爷牛爷,他是何许人我都不认得,有什么用。你放心回去,我保证没事。”
赵俊林道:“掌柜的,要是明天这个时候我们还没出来,麻烦你通知我们所有人的家人去找幺哥和二狗,暂时千万不要往这里来寻我们。还有,一旦我们有事,叫幺哥一定要保持冷静,凡事想好退路再做,不可意气用事。”
卢掌柜的捏着一把汗,机械地点着头,再不敢往前跟了。
到了县衙门口,街两边窜出一帮官差、一帮兵勇,一个个腰刀长枪明晃晃地把何大爷十来人围了。
何大爷破口骂道:“大爷赤手空拳地来,你们这就要拿刀来杀老子了吗?”
一官差道:“只要你归心伏法地进去,我杀你做啥子?何大爷请!”
何大爷破口大骂道:“老子一没有抢人、二没有偷人、三没有杀人、四没有犯王法、五没有日了他祖宗,什么叫归心伏法?咹?!”
说完,大摇大摆就进了衙门。
差人们看他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这么牛气冲天,都冷了脸,很是不屑跟他一般见识。
进了大门走了不过十步,眼前被一圈火红的灯笼照亮。
何大爷抬头一看,竟是一帮人一手提刀一手提灯在那里等候,杨铁山、周乾干一左一右拥着祁凌致站在居中,还有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生猛小伙。
那小伙先抱起拳来问道:“来的可是何大爷?”
何大爷操起手来,没有好口气地道:“你是哪个?我姓何的瞎了狗眼,认不得你,请你走开!大爷我要问问祁老爷,我这是犯了哪家王法?”小伙笑道:“何大爷好躁的脾气呀!”
杨铁山道:“何大爷没犯王法。”
周乾干提起刀来抱拳道:“何大爷是没犯王法。”
祁凌致也抱拳道:“何大爷真的没犯王法。”
何大爷破口大骂道:“没犯王法,你们这帮狗才把老子妈老汉捉来什么意思?把老子儿媳妇,孙子捉来什么意思?老子还听说你们把家都给老子抄了,这是唱的你妈的哪一出?”
杨铁山呵呵一笑,周乾干嘿嘿的冷笑,祁凌致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那小伙又抱拳道:“何大爷,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了,不过是请了你的家人来做客,约你来谈一谈……”
何大爷怒道:“放屁!你才多大?站一边去!”
小伙道:“在下马武,实在是猪名狗姓,污了何大爷的耳朵。”
杨铁山对马武道:“听到没有,人家叫你滚一边去!”
周乾干道:“马武,站一边去!”
马武回望祁凌致,祁凌致也道:“请你站一边去。”
马武抱拳鞠躬道:“大人,何大爷知错能改,把粮食都捐给了灾民,原谅则过……”
祁凌致挥挥手道:“知道了。”
马武无奈地退开,不住给何大爷打手势,叫他跪下。
何大爷抱臂而立,对马武的手势置若罔闻。
周乾干对身边的黄福生道:“马王爷累了一天,给他另备一壶酒,炒两个菜,请他一边去喝。”
黄福生道:“马爷,请。”
马武走两步,再次回头抱拳对祁凌致道:“大人,望你开恩。”
祁凌致道:“你尽管去喝酒,本县忙一天也是饿了,何大爷设坛求雨、为民请愿、劳苦功高,他更饿,本县自然是要陪他喝一杯。”
马武还要说,被黄福生拉了就走。
马王爷的名头,何大爷倒是听过,但却不认识,这小屁孩连连替自己求情,想必就是好心。他也不去细想,就要看祁凌致对自己这些人采取什么态度。
没想到祁凌致把右手一摆,做了一个请式道:“何大爷,请吧?”
何大爷已经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准备,见他这样,瞪着眼睛问道:“你不要拿我吗?”
祁凌致笑了道:“谁说要拿你呀?你在那里求雨,本县失察,却把你的粮仓开了,把粮食都分给了灾民,这是要跟你赔礼道歉,要赏你黄金条子呢,酒席都备好了,请!”
何大爷知他并不是好意,但老父老母被人拿着,既然来了,就是下油锅也只能去了。只是,身后这帮兄弟只怕要跟着受些冤枉,遂看向赵俊林等,最后征求他们的意愿。
赵俊林眼都不眨一下道:“去就去,怕什么,怕了就不来。”
祁凌致哈哈一笑,完全没有了石像老爷的呆板,亲自前面带路往县大堂而去。
何大爷等大步跟上,杨铁山,周乾干和一群带刀的捕快兵勇在后面断后。
何大爷想,你叫老子去喝酒,却把老子往县大堂引,分明是要连夜升堂,请老子吃板子,你当老子怕吗?
一进门,大出意料,公堂之上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搭好了十来张乌漆的椅子,桌面上竟是杀鸡煮鱼、七荤八素摆了一大桌,光是金泰祥的酒坛子就摆了七八个,杯盘碗盏更是塞之不下。
这可不像是要升堂审案,而是真的要喝酒吃菜。
何大爷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己坐下又叫兄弟们坐。赵俊林等人不免侥幸起来,也不客气讲礼,十来个人就把一张桌子坐满了。
都坐好了,何大爷才一拍桌子道:“明白了,鸿门宴!”
祁凌致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只对杨铁山道:“人多了许多,坐不下。杨师爷,你把那素菜挪两盘到公案上来,我们三个就在案台上陪何大爷和他的弟兄们喝。”
杨铁山依言而行,端了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三丝,又把那碗筷酒碗取了三副,顺便提了一坛酒上来,其余的荤菜大肉,一概留下。
他三人也分了个主次,杨铁山最里面,祁凌致坐在了中央,周乾干坐在最边上。
祁凌致叫了一声道:“来两个人,给何家的大爷们倒酒!”
门外果然进来两人,提起酒坛子挨边儿倒满了桌上的酒碗,然后退下去。
周乾干也提起酒坛来把自己三人的酒碗倒上。
祁凌致端起酒碗来说道:“何大爷,你一辈子都是个牛脾气,最喜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本县念你辛苦才请你喝酒,你偏要说是鸿门宴,就这一句话你就该喝上一碗。何大爷,你知罪吗?”
何大爷道:“难道何某人说错吗?到了大人的公堂之上,大人的话就是大清的王法,大人要罚酒,小人认罚就是。”说完端起酒碗来咕噜咕噜喝干了。
祁凌致微微一笑,望着余人道:“你们哥老人家,讲究的是义字当先,何大爷说错了话,认了罚,你的兄弟们是不是应当有福同享、有酒同喝呀?”
赵俊林等啥话不说,端起酒碗来齐声道:“有福同享,有酒同喝!”齐刷刷一仰脖子,也喝干了。
祁凌致这才慢悠悠端起酒碗来在杨铁山面前一晃,又在周乾干面前一晃道:“何大爷跟我们也是朋友,也陪着喝一个。”
三人喝过,祁凌致又道:“何大爷,酒桌子上说错话,错了就要认,你乱说话,知罪否?”
何大爷冷笑道:“何某人又明白了,大堂之上,大人在上面喝,小人在堂下喝,这等于也是开堂审案。回禀大人,小人不知。”
祁凌致正了脸色道:“尔等兄弟,知罪否?”
赵俊林想,这是酒桌子,酒桌子上的屈服不算什么,只要能减轻罪责就行,遂带头回道:“大人,我等知罪,也愿意为大哥领罪。”他一说知罪,众人就跟着说知罪,也想为龙头老大开脱一点。
祁凌致石像脸一黯,叫道:“倒酒。”
倒酒的又进来一圈倒满。
祁凌致又道:“知之谓不知,不知谓知之,何大爷,知之谓不知又该喝酒,不知谓知之也该喝酒,你啥时候与兄弟皆不能同心了?既然你们兄弟都不同心,那就相互倒酒,喝到同心为止。”
若按酒桌子上的规矩,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谁又能说出个不字来?众人就都把酒干了,又相互倒满了酒。
祁凌致道:“你们闹了一天也没吃饭,别光喝酒,也得吃菜。”
这话来得多少亲和,如今成了人家的阶下囚,既不挨打也不挨骂,叫你喝酒吃菜,你还能不吃吗?就算这县大堂的酒菜有毒也得吃,总不至于一不过堂二不定罪就被毒死吧?
他叫吃,众人只管吃,大吃大喝。
一来二往,几番下来,每个人就喝了四五碗酒下去,桌上的菜也被搞光了。
金泰祥的酒坛子按现代的计量单位来算,一坛酒是八斤,那时候只能算五斤,他们喝酒用的瓦碗,一碗就是现在的半斤,一人五碗就是两斤半,也就是说五坛酒已经一滴不剩,每个人的脸就已经喝得绯绯红,唯有何大爷脸不红心不跳,一切正常。
桌上还剩下两坛酒,祁凌致就又问道:“何大爷,你知罪否?”
何大爷仍然道:“不知。”
祁凌致又问:“尔等兄弟知罪否?”
赵俊林已很有醉意了,他又想,这个老爷今天硬是有点古怪,如果此时改口说不知,他岂不是又要说我等出尔反尔吗?还不是全部都该死,所以依旧带头说:“我等知罪。”
他这么说,后面的兄弟又这么跟。
祁凌致苦笑了一下,端起就碗来一口喝干了,一抹嘴道:“还是这样,知之谓不知,不知谓知之,搞不懂啊。倒酒吧。”
众人提起酒来又倒满,两坛酒就只剩下了一坛。
何大爷道:“这又有何不懂的,我不知罪,乃是真不知罪,兄弟知罪,乃是要替我化解不知之罪。只是我兄弟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何必要知。”
祁凌致道:“你有罪不知,知之谓不知,受累弟兄,你就只管喝酒,并要将兄弟之酒一并带喝,直到知罪为止!”
这就让赵俊林等人难做人了,何大爷再能喝,也就最多十碗,十碗酒下去是要醉上两三天的,已经喝了五碗,再喝十五碗,那他还有命吗?
赵俊林马上就说道:“大哥,大人就要你承认鸿门宴三个字说错了,你为何要想那么多呢?”
何大爷道:“这有何难!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强身,我就是喝干这一十五碗酒,也不知道知罪二字如何写,大不了我醉个五天五夜!”
说完端起酒碗来一气喝干,桌上的兄弟一十五人,一十五碗酒也一并喝光了。
祁凌致知他很能喝酒,又知他的个性十分霸道,开堂提审要他认罪,他是死也不会认的,刑讯逼供,搞得满堂血腥,弄不好还要把自己跟他之间的丑事全部都抖露出来。
所以,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条妙计,不让他认大罪,就让他认小罪,他若连小罪都不认,让他喝罚酒不过份吧?
这样一来,他是有话不能说,有屁不能放,喝死他省了我好多麻烦。他的兄弟、家人,总不能说我冤屈他吧?再说,他这恶霸的做派,全城百姓哪个不恨他?喝死在酒桌子上,谁也替他申不了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