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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老人公婆

照理说,眼下该挖的是田而不是地,可他不忍心让翠翠去挖那死板的浆土,才往垭口上的玉米地去。

到了地里,翠翠一眼望去,一版红薯地焦焦黄黄的,看样子竟还有收成,另一版黄生生玉米茬子地好大一片,还一锄未动,跟娘家的地比起来好了很多。

换在以前,凭她姐妹五人之力,这一片地只怕也要挖个两三天。

翠翠虽然心生畏惧,但有新家做后盾,安全感,充实感,力量感增添了不少,当下也不说话,走到地边就动手。

一锄挖下去,锄柄就到土里了,这土竟然十分厚实。

焦死人也不说话,拉开架势,有心试探翠翠的劳力,一锄一锄,不想太慢,也不能太快,翠翠毕竟是小女孩儿。

她能有多大的力气?

那时节的小抱倌进婆家,老人公婆都是要经过一番劳教的,翠翠这个年纪正是被这个社会虐待的时候,尽管焦死人的心性比较好,但他也得看看翠翠的实力,能不能过老婆魏氏那一关。

他却不知道,翠翠四岁能抬水,五岁就跟四姐姐成了家里的主要脚力,力气不大,毅力却是不小,他这速度又怎能把翠翠丢在后面?

不过,翠翠的锄头较小,焦死人挖一锄,她就得挖两锄。

越往前挖,焦死人越惊奇,他一锄,翠翠就两锄,他快,翠翠更快,他慢,翠翠不曾慢,始终是宽度一致,步伐一致,挖到后来,这女孩儿一身大汗淋漓,愣是不曾掉过队。

这一行地,眼看就要挖出头,挖出头,这亩地就等于挖去了十分之一,这女娃手脚这么利索,是铁打的不成?

这时候,焦死人是还没有感觉到体力匮乏的,但他不敢挖了,再挖下去,这女娃这双胳臂明天就废了。

焦死人放慢了速度,挖一锄顿一下,只想着让翠翠也慢点,把这一行挖到头就收工。

翠翠却不敢等他,依旧是那速度,直到挖出头。

一挖出头,翠翠马上侧过身来挖焦死人这一弧。

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坡,魏氏从首饰垭喝茶就回来了,一边走,她一边还哼着小曲儿。

那魏氏年纪二十五六,生得杏脸柳眉,两只桃花眼,嘴角一颗黑痣,挽着头髻,别着头花和银簪子,穿一身暗青色的斜襟琵琶襟,全身都绣着暗红的梅花,大袖口,大裤脚,三寸金莲,手里还捏跟绸质手绢,走路一扭一扭的,跟那戏台上的宫女一样。

焦死人远远看着她走来,心里生出一股怨恨,当下也不作声,跟着翠翠把这一行挖完。

从自家地边回家是必经之路,魏氏只看到地里有人挖地,并没注意是两个人,而且还有翠翠这样一个小女孩儿。

焦死人三步两步过去拦住了魏氏的去路,他也不生气,只拉着不让她走了,指着翻好的土笑着问道:“你来看看这两条弧线,猜一猜,哪边是我挖的,哪边是她挖的。”

说完一指翠翠。

魏氏这才看到自家地里多了一个正在察汗的女孩儿,走过去一看,问道:“这是一天挖的?”

焦死人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一天挖的吗?就挖了半天不到。”

“你再看看,一样的宽度,我是拼着老命地赶也没赶上她,结果她还帮我挖了一些。”

魏氏死不相信地呦了一声道:“这是谁家的女娃子啊?我可不信。”

焦死人敌视着她道:“不信是吧?我也不信,可她做到了。她才七岁,换了你,跟她比比怎么样?”

魏氏不免生气,又道:“有啥了不起?这土干舒了,好挖。”

焦死人鄙视她道:“那就比一比?”

魏氏怒道:“干嘛跟我比呀?她是谁呀?”

焦死人道:“我就没打算让你跟她比,你也比不上。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今天领回来的儿媳妇。我给你打个招呼,这孩子,你今后不用管,她自己知道煮饭下地,样样都不错。”

魏氏见焦死人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很是不放心自己,也很是瞧不上自己,反而把这个小抱倌看得跟宝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害怕老娘虐待了她?既然是小抱倌,哪有不被虐待的?你怕我虐待她,老娘偏要虐待给你看。

焦死人看魏氏的脸黑得能刮下一层锅墨子来了,知道这女人一直记着小时候的事,也看惯了家族里的老人公婆管教媳妇的手段,就又再次提醒:“有一点我要给你说清楚,这孩子是富谷寺里长刘三爷的侄女儿,也是刘有地的女儿,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要不是刘有地遇了匪,遭了难,这女儿是万不能嫁进我们家来的。”

“当然,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们家,人家看上的是桃树园、这里是赵大少爷的地盘,娃儿在这儿生活多少可以受些庇护。再者,刘有地虽然遭了难,刘三爷还在的,刘三爷刘秉璋你不晓得我晓得,是永和公口外堂的当家三爷,手下有几百个弟兄,个个都是江湖人、火爆脾气。”

“先说清,后认真,我们这样的人家,背上背不起那个袍字,冒犯了人家,走遍天下都没地方说理去,要是有一天刘三爷来做客,知道他侄女儿受了虐待,要算旧账,我可不会给你担着,我也担不起!”

魏氏气得掉头想走,嫁这样窝囊一个男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业!可是,老娘也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在老娘身上睡的都是江湖人,唯独你不是,刘三爷又算个什么东西?

没想到翠翠已到了跟前,给她鞠躬叫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有多讽刺?只有魏氏自己知道。

翠翠看到魏氏被公公拉到地里,又说了这番话,就肯定她是自己那没见过面的妈了,于是放了锄头就过去鞠了一躬,弱弱叫道:“妈。”又向焦死人鞠一躬叫道:“爸爸。”

焦死人答应一声,翻着眼珠子看着魏氏,就看她怎么来应声儿。见魏氏黑着脸转过一边,不理不睬,焦死人恨了她两恨,牵起翠翠的手道:“女儿,你妈有时候脾气不好,她要是骂你,你就听着,不要生气就好。她要是背着我和金瓜打你,你一定要跑,别傻站着给她打,凭你的力气和机灵,她也打不着你。但我看,你不是一个懒惰的娃儿,做什么就像什么,你妈也不能打你,对不对?”

这话把魏氏贱踏了一番,但同时又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魏氏不管焦死人阴阳怪气的话语,却是认定了一点,任你再精灵鬼怪,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女娃子,你还能翻过老娘的五指山?

翠翠经历这一番变故之后,虽变得聪明懂事了些,但她却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怎么会说话,听公公这样当着面地说,就知道这个婆婆不好应付,当下除了害怕,就只是点着头,表示答应。

魏氏见了,恨得咬牙切齿

魏氏这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整天的游手好闲,赶场逛街,抽烟喝茶,且擦胭抹粉,勾三搭四,把焦死人都当成猪狗一般,风流的名声早就臭了十里八里,她又怎么会是善类?

焦死人一味地忍让着她,倒不是没有男人的纲常,而是因为自己生得丑陋,又是个穷光蛋,且势单力孤,也斗不过谁,那自卑心理作祟,把脾性自虐性的往下压着。

老婆生的好看,懒惰一些倒无所谓,只要能跟自己过日子就行。但她招蜂引蝶,闹出许多风流韵事,旁人的闲言闲语就让人招架不住。焦死人恨她怨她,奈何拿不着她的实据,只能由着她去。

如今有了翠翠,年纪虽小,精细勤快,实在少见。焦死人如获至宝,自然要把她放在家中首位,金瓜都只能排在第二,至于魏氏,那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但她毕竟生了金瓜,怎么着都是自己的老婆,对翠翠也有监管权,这一点改变不了。

怎么办呢?焦死人不好明着指令魏氏善待翠翠,又害怕翠翠被虐待,只把那模棱两可的话说给魏氏听,同时心里也在盘算,这个女人风流成性,身在这里,心却不在这里,说不定那带色的帽子已经扣到了自己头上,要是再虐待孩子,破了我这子孝媳贤的梦,那我还要你作甚。

魏氏见那女娃又去埋头挖地,焦死人看自己的眼神就跟那仇人一般无二,觉得站在这里也是无趣,便抬脚举步回家去了。

魏氏一走,焦死人见翠翠又挖出了一大片地来,过去拿起她的手来一看,那一双小手心里已经满是血泡,好几个已经磨破了,在往外渗血水,便拿着她的锄头再不给她,嘴里使劲叫金瓜。

金瓜坐在地边,背靠一株小桑树睡着了,被父亲叫醒,爬起来迷迷瞪瞪往地里去,老远就听见父亲在教训着翠翠:“你在娘家都是这么做事的吗?今天干了明天还干不干了?”

翠翠道:“爸爸,明天我就干别的,不拿锄头。”

焦死人被她这句话吃了一会儿哑,待金瓜走到跟前又教训金瓜道:“你看看你,姐姐只比大一点,她做了多少事了?你倒好,睡得跟猪一样。收工了,带姐姐回去,不许你那个妈对她吆三喝四的,听到没有?”

金瓜答应一声,过去拉翠翠的手喊道:“姐姐,回家。”

翠翠望着焦死人,想走,又觉得自己好像离不开他,问道:“爸爸,你呢?”

焦死人道:“天还没有黑,我再挖一会儿,你先回去,准备做晚饭。哦,你记住,只要不是很黑,就最好不要点灯,别让那个女人拿住你的短处。”

翠翠哦一声,有些不舍地跟金瓜走了。

焦死人挖了几锄,想到这地酥软,应该留给翠翠,于是收了锄头,往山下去挖那干田。

翠翠金瓜两个小屁孩儿回到家,母亲魏氏坐在院坝里正为没进着屋在骂人。

翠翠赶紧开门去,没跨上阶沿就被魏氏捉住,脸上的肉被揪起来,扯得她火辣辣的痛。

魏氏骂道:“小娼妇诶,那老东西叫你跑,我看你往哪儿跑!”

翠翠不敢推,忍着痛让她揪着,魏氏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掐,翠翠也不敢推,又由她掐着,魏氏一边掐一边咬着牙骂道:“你个下贱的娼妇,哪里不好嫁,要来嫁给这个老乌龟做儿媳,他自己做了乌龟,又怕老娘来虐待你,老娘就偏虐待给他看!”

“落到老娘手里,就算你命短,老娘要你活不过三天!”

翠翠听她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哪里还像个做妈的,心里害怕,也不敢去忤逆她。

金瓜在后面就不依了,在魏氏的屁股上咬了一口,一推一搡道:“爸爸说了!不许你欺负姐姐!”

魏氏一双小脚,被金瓜一咬,屁股一痛,一踉跄,差点摔倒,手下不松劲,硬是把翠翠脸上掐出一块血肉来。

翠翠挣脱开来,这才跑了,魏氏要去打金瓜,金瓜也跑了。

两个小屁孩远远地躲到山脚的红薯窖边上,金瓜挡在翠翠身前,眼睛瞪着面前这个亲生母亲,双手叉在他那泥糊糊的小腰上虎视着。

魏氏自从有了异心开始,就不把金瓜当儿子了,她一心想要收拾翠翠给焦死人看,没想到金瓜也成了翠翠的后盾,她这个做妈的脸往哪儿搁?要是连这两个小东西都收拾不住,又如何对付焦死人?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金瓜给打服,于是抓了一根软绵绵的荆条在手里,要去抽打这两个小孽畜。

金瓜拉翠翠要跑,没想到翠翠却挡在了他前面道:“妈,我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就非要打我?你打我,爸爸回来再打你,我们这家人还怎么过?”

魏氏听了这话的条理,举着的荆条都放了下来,心道,好,老娘就等着你犯了错再打,不把你打死,老乌龟这家就破败不了,他破败不了,老娘改嫁也不开心。

魏氏从小抱到郑家嫁了焦死人,郑家穷得这般光景,焦死人又黑又瘦又丑陋,怎么配得上她这一枝花?圆房成家后不久,她就四处招摇,一直在这桩婚姻的牢笼里挣扎,总想要脱离开去。

一来二去,跟大院子里头的东家郑学泰眉目传情,有了勾搭。

那郑学泰郑老爷较之焦死人更加丑陋,魏氏不为别的,就为着他家的银子擦胭抹粉,喝酒吃茶,要过上那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这样的人,再配上个郑学泰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背地里,又勾搭了一个俊俏小生,乃是一个剃头的下九流。

她的小算盘是,嫁了郑学泰做二奶奶更好,嫁不了就跟那剃头匠勾搭着,吃着郑老爷的银子钱,养着白脸小生,挂着焦死人的夫妻名份,焦死人一天不休她,她就这么耗着,耗到底为止。

她这样的放荡行为自然招来了不少日嫖夜赌的好色之徒,几年下来,过手的男人不知凡几,以至于到后来连郑学泰都大为厌弃。

翠翠自然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老人婆是这样一个人儿,见魏氏被自己的话震住,不敢动手来打她,就去开了门来扫院坝,扫完院坝又把屋里挨着扫了一回,然后打算去做饭。

这时天已见黑了,翠翠不敢点灯,更不敢浪费粮食,摸着黑煮了中午一样的玉米粥。

只是,看不见锅里水有多少,舀饭的时候发现煮得多了,可能有点稀,心想,稀就稀点,稠了说不一定就有错。

她却不知道魏氏最怕吃稀的,这才是犯了错。

待焦死人回来,翠翠点了灯,把饭菜端上桌,仍旧是焦死人跟前有一个粑粑,其他人一概没有。

魏氏一看这饭就气不打一处来了,把碗一推,筷子一砸道:“什么泼鬼汤,拿老娘不当人吗?都说老人婆才克吃克穿,这个家反过来了,媳妇子要克老娘的吃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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