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幼妇新家
父亲说过,桃树园有一口大堰塘像涪江河一样,至今都没有干涸,至今都还有泉水吃。
五女子没见过涪江河,也不知道河的样子,只是看到这口堰塘就想到了桃树园、想到了父亲慕名已久的人间天堂。
没想到自己真就嫁到这里来了。
看堤坝下方那一片广袤的田园、看田野中犁田、敲土坷垃成排成排的人在那一派金灿灿、灰蒙蒙的天底下衬得那么小,五女子突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
姐妹几个,自己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五女子这时候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盯着视野中桃树园的轮廓眼都不曾眨一下。
但随着焦死人的走动,田园山沟渐渐被或远或近的树林挡了,视线越变越窄,最后只剩下一处很浅很窄的山窝,眼前净是望不穿的柏树林子和脚下歪歪斜斜的山路。
待出了这片林子,堰塘被直角陡转的视线甩到另一边,下方是好大一个山弯,山弯斜斜往南北两边铺展,大块大块的田园层层叠叠往上排列着,一直拓展到山脚两边的庄户人家。
那里的竹林树木横斜交错,茅屋草舍七零八落,其间一户高墙大院坐落在椅子一样山嘴下方,门前三棵大榆树,大瓦房一片一片,呈一个方框一圈围着。
阳光虽然明亮,但那围子里却很安静,让人觉得分外的阴森幽暗。
焦死人说道:“那里以前是我们郑家的祖宅,现在叫郑家大院,这弯弯里的郑家人都是两百年前从那大院子里面分支出来的,之后一代传一代,传到现在,我们都潦倒了,就郑老爷一人还红得发紫。”
五女子不全懂他说的是什么,猜测那围子里的人不一般就是了。
转过山弯,来到一道山梁的脚下,林子外面的山崖上冒出三间半茅屋来。
茅屋周围尽是斜坡荒草,坟坪墓洞,乱石嶙峋,且树不成林,竹瘦草枯。
五女子心里一凉,又是一个十分荒凉的所在,此种感觉何其熟悉。
桃树园也有这种地方啊?
焦死人直接走到那茅屋跟前,抬起胳臂把担子往臂弯里一挑就把五女子转到了他的跟前,然后放下担子道:“女儿,到家了,出来吧。”
五女子出了箩筐,四处一望,这三间半茅屋坐东朝西,竹林四方笼罩,很是阴凉。正面对着山下,看起来很开阔。
只是,这房上的茅草许久没换了,枯朽不堪,篾笆折子门上的草筋泥大片大片的脱落,衬得这扇门有跟没有一样。
阶沿也很窄,阶沿石都是不成型的乱石头,地面一个大坑接着一个小坑,乱糟糟的都是土坷垃。
院坝倒是很大、很平整,院坝边就是一道坎,坎下面是斜斜的草坪,草坪上除了枯死的茅草外,就是先前看到的坟坪杂树。
再往下就是无尽的山林,意悬悬的,有一种让人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比起曾经的家还差了许多,所幸的是,站在院坝边上,可以看到山坡下方大半个大堰塘和堤坝西面的山湾。
这一处山湾跟刚刚看到的山湾很不一样,山湾里的庄园呈扇形坐落在对面的山脚下,被笼罩在一片竹林树木之中。
那里的竹林树木跟别处的也不一样,它格外的苍翠蓊郁,其间鸡鸣狗叫,书声童谣,嘁嘁喳喳,抑扬顿挫。
那田间地头、房舍院落里劳作、聊天的人们频频笑语,声声入耳,充满着幸福祥和、怡然欢悦的气息。
跟别处比起来,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鲜活亲和。就好像,那里才应该是真正的桃树园,而自己身后这三间半茅草房,无疑被排除在外了。
五女子失望之余,站到院坝最边上久久凝眸,就仿佛看到远处一片鲜艳的桃花蝴蝶、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梦幻之家。
那个家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好像根本就不属于她自己。
但是,她被那欢乐、被那融和深深地牵引着,也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切都装了进去。
迎接五女子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泥娃娃,干小黑瘦,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一条小辫子耷拉在后脑勺上像条狗尾巴。一看这形容,就是一个满地乱爬的邋遢货。
“他叫金瓜,今年六岁了。”
焦死人给五女子介绍着,一边骂儿子道:“你又在地上滚了几圈?你看看你,快点叫姐姐!”
金瓜看着五女子,把他那泥糊糊的小肚腩一扭,双脚打个叉,背过身去叫了一声姐姐。
焦死人笑着,看看五女子,又看看金瓜,嘿嘿嘿地挠头,又骂金瓜:“快去把裤子穿上!”
五女子知道,这就是自己要嫁的人了,看他那形状,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澡了,光着屁股,不穿裤子,就简直不像个体统。
作为女儿家,她虽还感觉不到羞耻,却还是不敢直视。
金瓜不是不听焦死人的话,而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多的裤子,要穿,就只有一条破棉裤,还有一件破袄子,那都是冬天才允许穿的,那玩意儿现在穿在身上太热!
他老汉说是这样说,但他却是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了指不定就要挨扁担。
金瓜不但不去穿裤子,反而仰起他的头指着五女子问:“爸爸,她是哪个?”
焦死人虎着脸:“都说了,她是姐姐,你不穿衣服,羞死姐姐啦!我告诉你,姐姐很乖的,你要是敢欺负她,老子把你吊起来捶死,捶死了再放血!”
金瓜就过去拉着五女子的手,将她拉到阶沿边上坐下道:“姐姐,我不欺负你。”
五女子本能地点着头,她看这个金瓜脏是脏,也没有好皮的样子,就欣然让他牵着。
不管怎样,他都是自己嫁了的人,虽然小了一点,脏了一点,但也不傻不瘸也不癞。
金瓜又道:“姐姐,你叫啥名字?”
五女子弱弱地回答:“五女子。”
“爸爸,她叫五女子!”金瓜扭过头去,双脚又打一个交叉,向焦死人显摆他的勇气。
这两个小人儿,这样就成了朋友。
焦死人由衷地自豪着自己的这一份小小成功,他蹲下去,扶着两个小人儿,努力使出最亲热口吻问道:“女儿,爸爸给你另改一个名字,叫翠翠,好不好?”
五女子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感兴趣,她喜欢听女儿和爸爸这样的字眼,也喜欢听姐姐这些名词,她不知道还没见着面的妈会是个啥样子,但对弟弟两个字却有无限的伤痛。
从没有了爸爸到又有了爸爸,从没有了妈到又有了妈,从没有了弟弟到又有了弟弟,她感觉自己这短短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又因为四姐姐的遭遇,她很不喜欢金瓜叫她做姐姐,而是希望叫她做妹妹。
见五女子不点头,焦死人有点失望,这孩子死了亲爸亲妈,这名字肯定就有点不好,不改不吉利,因又问道:“女儿,就叫翠翠,好不好?”
五女子不得不点头,这个爸爸,虽然还没有亲爸爸那样让她值得敬爱,却比亲爸爸的语气要和气很多,这个爸爸是她注定一生都要依赖的人,她除了敬畏,除了依从和信赖,就不能有一点反对的余地。
“爸爸,我就叫翠翠。”五女子说着,低下头去。
焦死人笑了。
金瓜却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五女子,在他小心眼儿里,五女子这个名字就很好,翠翠还没有五女子好听呢。
焦死人又看着五女子的赤脚,问道:“女儿,你该包脚了。”
五女子抬起头来看着他,摇头道:“爸爸,我不包脚,包了脚什么都做不了。”
焦死人很惊讶,也很不赞成,癔症了好半天,笑着道:“不包脚,人家会笑话的。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包了,山下赵家人就很少强迫女孩儿包脚的,反正我也不是大户人家,也没绣楼给你坐,不包就不包。”
就此,五女子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里被划掉了,取代的是另一个同样柔弱的名字和同一个柔弱的人。
焦死人想,既然答应了改名,那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不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娃,到了自己这个家有些委屈,就不能把她当做小抱倌,必须跟亲生的一样看待。
要不然,她那个伯伯可不是好说话的。
翠翠因为爸爸和弟弟这两个死而复生的称谓没有觉察到眼前的陌生,相反,她主动地站起来,张开她那干裂的嘴唇说道:“爸爸,我去给你烧水做饭。”
焦死人乐呵呵地,过去牵着她的手走进厨房,他感觉自己捡到了一个宝贝。
灶台太高,齐着翠翠的下巴,这孩子显然是够不着。
翠翠也不急着去掀锅盖,而是问水缸在哪儿、瓜瓢在哪儿,案桌菜刀在哪儿,米缸在哪儿,面缸又在哪儿,柴禾又在哪儿。
焦死人羞红了脸,他家就一个锅台,一个瓜瓢,一把菜刀,灶台就是案桌,一挑木桶就是水缸,米缸没有,面缸也没有,这女儿这样问,看来她家里确实过得很殷实。
焦死人就是这点不好,脑子在想问题,嘴里就说不出来,相处久了,就给人一种着急的感觉,就因为这个臭毛病,才得了这个十分晦气的绰号。
他不说,这厨房已经一目了然,翠翠只需几个转身就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翠翠已经不觉得很饿了,埋葬父亲之前,焦死人把自己用来中午打尖的一个粑粑给她吃了,她现在只想喝水,而且是太渴了,嗓子都冒烟儿了。
她就像一个小小的新妇,准备开始婆家的第一顿午饭制作。
可是,她个儿太矮,够不着灶台,怎么办?
刚好灶门口有一个一尺高的木墩,想来是烧火时用来坐的。
翠翠把木墩搬了来搭在灶台边,爬上木墩开始洗锅。
按照娘家的标准,虽然少油少盐,但粮食是有的,可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听说有米粮,翠翠感到了慌乱和难为。
今年虽然大旱,但桃树园田多地少,大堰塘可以放水浇灌,便利的水源保证了水稻的收成。
没日没夜的抗旱,山地虽然大幅减收,但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再加上义军丰乐场放粮,焦死人一天一趟,又吃了几担大户粮。
他虽然穷,打肿脸充胖子也要紧着翠翠做一顿好饭,他得看这女孩儿能不能撑起一家人的吃喝问题。
米粮都是锁在卧房柜子里的,既然是儿媳妇,当然得让她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于是带着翠翠进了卧房。
卧房里很黑,翠翠隐约看到了三个柜子,一张床铺。
焦死人挨着打开三个柜子,让翠翠挨着看。
柜子里有半柜子黄谷,虽然不多,但那是从前的家里没有的。
也有大小麦子,也是不多。玉米倒是有大半柜。
这一家三口,精细粮食有之,应该还算不错的。
猜测焦死人要走码头挑担子,翠翠先烧了开水,分了三碗,请焦死人和金瓜来喝,然后又把玉米粉加了少许连麸面粉,蒸了几个粑粑备在那里,再添水熬了稀稠合适的玉米粥,也刚好三碗。
这一顿饭虽然简单,翠翠操作得十分熟练,省柴省粮,恰到好处。
这期间,焦死人几回进来观看,只以为翠翠会做米饭吃,没想到她竟做了这个。
这孩子小小年纪,做事比他那老婆魏氏还要精细,心中欢喜之余,不免又多了几分爱怜。
翠翠不知道有咸菜,焦死人亲自去捞了些来,翠翠站在木墩上,把咸菜摁在灶台上切了。
吃饭的时候,翠翠拿了粑粑,单独放到焦死人跟前,却不要金瓜动手去拿。
焦死人看在眼里,只不做声,内心又给这个懂事的儿媳妇打了个十二分的满意。
玉米粥不烫不凉,不稠不稀,入口一股浓香,就上泡菜,爽口润滑,焦死人几口就喝了个碗底朝天。
翠翠看着这公公吃饭好生奇怪,问道:“爸爸,你怎么不吃那粑粑呢?”
焦死人笑笑,把粑粑一人分一个,放到她和金瓜面前道:“女儿真懂事,爸爸今天不出工了,不需要。你们两个长身体,要吃饱。”
金瓜拿起来就啃,翠翠却不吃,放回到碗里道:“爸爸是出力的人,这一家都靠着你,我们到长大还要吃很多粮食的。”
焦死人听到这话,心里别提有多舒坦,嘴里说道:“金瓜,我再说一回,这个姐姐今后就是我们的当家人,你要听她的,要敢背着我欺负她,我就把你丢到那山花大堰塘头喂王八,记住没记住?”
嘴里说着,手里却把那个粑粑夹到翠翠的饭碗里说道:“女儿,今天这个粑粑你必须吃,有了你,我看到了我们郑家的希望了,不差这一个粑粑。”
金瓜也道:“姐姐你傻呀,有粑粑不吃,这一碗糊糊喝下去一会儿就饿了。”
翠翠再不说话,粑粑放进粥里面,不吃也得吃了。
焦死人看着翠翠的温柔劲儿,想到自家老婆那个恶德性,不由得替这孩子担起心来,又对金瓜道:“金瓜,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帮我照看你姐姐,不许你那个妈欺负她,谁要是欺负了,我就拿你是问。”
金瓜一个劲地点头:“要得,要得。”
翠翠听了这话,心里好一阵不安,难道还没见着面的妈会欺负人吗?
带着这种不安吃完饭,翠翠洗了碗,收拾了灶台,想着妈既然很会欺负人,自己就要表现得好一点,尽量顺着她的意,不招她生气才行。于是要求焦死人带她到地里去。
她要知道自家的地在哪里,有没有做好播种的准备。
焦死人好惊讶,小小女孩儿,不过七岁,长得这般秀气清瘦,竟然提到要种地,同龄的孩子,就算是男孩,也还成天围着父母在哭闹呢!
翠翠才不管公公信是不信,这季节就是挖地备种的季节,她自己寻了一把小巧的锄头,扛到肩上就要焦死人带路。
焦死人饭后本是要下地干活去的,田里地里正等着翻挖备种呢,见翠翠这劲头,也就拿了家伙,锁了门,捉上金瓜,一路出门。
焦死人佃了赵老爷三亩田,还佃了郑老爷两亩山地,田待犁,地待挖,老婆魏氏天天赶首饰垭喝茶耍,不到天黑是不回归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