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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白生生的茧子

翠翠九岁了,新衣裳变成了破衣裳,白生生的脸蛋就像失去蓝天的白云,只是那白云染色了太多灰暗的阴霾。

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布满血丝,那披撒在肩的长发不见了往日的光泽,就像枯黄的茅草生长在秋末的山巅。

她那柔弱的身段再也比不上土坯里的桑苗了,桑苗在滋润的土壤里开枝散叶、蓬蓬勃勃、茵茵绿绿,而她就像寒风里的岩柏,枯瘦而顽强的摇晃着。

十岁这年的初春,终于收到了她期盼已久的第一包蚕种,她把这些黑黢黢的小颗粒铺到簸箕里,按照公公的吩咐给它们盖上两张鲜嫩的桑叶,等待着那些幼小的奇迹从壳壳里爬出来。

她接下来的要做的是,要重新把这屋子打扫干净,撒上石灰,把所有的虫子都杀死,然后用石灰水把簸箕、蚕架再一次消毒。做好这些之后,她还得接着浇桑树,周围的桑树她必须用青粪水每隔三天浇一遍,她要让自家的桑树长得比谁家的都高大威猛。

蚕儿出卵了,半日之内就把两张桑叶啃成了两张透明的薄膜。翠翠笑弯了眉毛,他提起被吃剩的叶蒂,把它们放到另一边,用鸡羽翎把叶蒂上的小生命扫将下来,再盖上两张桑叶,然后重新在虫卵上铺上桑叶等着又一批蚕儿出卵。

两天后,所有的虫卵出卵完毕,簸箕里有了两只扇面大的一团幼虫。

接下来的日子,翠翠既要下地干活,又要采桑喂蚕,夜以继日。蚕儿慢慢变大,慢慢分成两簸箕、分成三五簸、分成七八簸,它们那黑黢黢的颜色就慢慢变得白了。

焦死人家的桑树长势好得出奇,树干不高,枝丫就像一把雨伞,鲜嫩的枝叶又肥又大,十分茂盛。

蚕儿越长越大,慢慢分出了十簸,之后两副莲子也铺满了。这时候一家三口就有得忙了,焦死人、金瓜白天地里干活,早晚采摘桑叶,翠翠喂蚕、剔蚕,包揽家中一切。日子就在满怀希望中充实又有劲。

躺在床上,望着黑黢黢的草屋顶,翠翠静静地聆听着蚕儿簌簌嗦嗦吃食声,这声音就像阳春微微地轻风里,下着密密的小雨,轻轻地抚慰着竹林树木。

一旦这声音慢慢消失,翠翠马上就得翻身起床给蚕儿们续上丰盛的晚餐,待那轻风细雨的缠绵响起来,翠翠才能重新躺到床上去慢慢咀嚼这首动听的乐曲。

听着这乐曲,她闭上眼,想着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想着帮助他们的每一个人,然后沉沉睡去。

蚕儿抢食了,簸箕、帘子铺得满满的,这是个非常关键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停止添加桑叶,一天至少剔蚕两次。

看着桑叶少去一大半,焦死人担心他家的桑叶不够,就把以前老桑树的叶子拣好的摘了一背用石灰水清洗消毒晾干,然后参合起来喂食。发现没什么不对,就继续采摘着老树叶子。

抢食三天后,蚕儿进入催老状态,焦死人才把那新树上的叶子采来做最后的冲刺。

紧张的时候过去了,焦死人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自家院坝里的阳光从茅檐上划下的边界线,照进堂屋,他慢条斯理地剁着麦草截。

他得做出最漂亮干净的蚕蔟,让蚕儿做出又大又白的硕果来。

翠翠和金瓜抬着蚕架从堂屋里战战兢兢地出来,放到院坝中的凉阴里,又进屋去一簸一簸抬出簸箕架到蚕架上。

院坝那头,竹林下的凉阴里,焦死人剁好了一长溜子麦草截,也编好了草绳,正拿着绳头坐在凳子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拍打腿上的蚊子,等着金瓜来打蚕蔟了。

金瓜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草绳头牵着过来。

焦死人一圈一圈从板凳脚上退草绳。

金瓜拉着绳头退约五六米,把绳子挂到地上的一根斜打进土里的小木桩上,再拉着绳头走回来把绳头交到父亲手中。

焦死人用脚踩住绳头,使两根绳子紧贴在地面,然后用剪刀对齐绳头剪断另一根,再将凳脚上的绳头夹紧到绳圈里,然后把板凳推开,脚踩着绳头不动,手拉着另一根站起来,使两根绳子呈v型完全分开。

金瓜手里抱着尺长的麦草截顺着地上的绳子那一端把草截从中铺到绳上,一直铺到父亲的脚下。

焦死人放下手里的绳子,使两根绳子对称夹住麦草截换脚踩住,这时金瓜递过来一木勾来。

焦死人接过木勾,勾住两根绳头在勾上打了个结,叫金瓜用手按住绳子,自己弯着腰扭动木勾使麦草截均匀地顺着绳花夹紧在绳中。

金瓜蹲着,按紧绳子一寸一寸往后挪。

焦死人一边扭动木勾一边摔打,一条‘大虫’噗嚓噗嚓绕着圈儿的飞舞着击打着地面。

金瓜直退到小木桩尽头,一条蚕蔟就做成了。

翠翠在院中摆了几个簸箕,拿起蚕蔟一圈一圈绕在簸箕内,然后又拿起盛有少量石灰的瓜瓢走到蚕架旁一根一根地捉老蚕。

阳光的残红从竹林里射进院坝,院坝里几只大簸箕内的蚕蔟上爬满了透明的老蚕,蚕儿们忙忙碌碌地吐丝织茧。

这一季夏蚕因为是第一季试养,桃树园郑赵两家数焦死人家养得最好,摘茧时又大又白的蚕茧装了四大背篓。

焦死人看到了白白生生的茧子,他的脸笑开了花。

再看翠翠,蓝色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右手的袖口短了一截,胸前破了许多口子,腹部经常跟簸箕摩擦,衣裳被磨出了一个大窟窿,再也补不起来,露着白生生的肚脐眼儿。脸上的皮肤经常被石灰粉侵蚀,留下许多洗不去的皴斑,眼眶里满是黄色的血丝,头发也被白色的粉尘夺去了该有的光泽,干燥又蓬松。

她那柔弱的身段还是像斜靠在土坯里的桑苗,只是,所有的桑苗都已经开枝散叶,把那一片茵茵绿绿的叶汁都献给了那些白白生生的蚕儿,结出了喜人的硕果,唯独她这一棵还是斜斜地靠在那里,弱不禁风又强韧有力。

卖茧了,首饰垭顺和茶馆做了临时收茧站,黄果树下人山人海,一筐筐的蚕茧这时候才像天上的白云,那一张张笑脸就像白云缝缝里钻出来的一片片太阳。

李德林掌秤杆,高掌柜打算盘,赵老太爷亲自结算银两。何老五、刘大烟枪这一帮人忙得不亦乐乎,

成群结队的脚夫就挑着这一片片白云似的蚕茧流向了远方。

轮到焦死人称茧了,四大背篓茧子卖得银子二两八钱。银子到手,焦死人笑歪了嘴。

回去的路上,赶巧跟赵二娃、黑子同路,赵二娃叫住他道:“郑良鱼,起早贪黑几个月,现在银子到手了,好好保管,不要便宜了那些黑心烂肝的。”

焦死人乐呵呵地一个劲点头,渐渐把笑容僵直在脸上,瞬间又被一片愁云代替,郁闷道:“赵老弟,我欠了阎王债哦。”

赵二娃道:“我听说,你大前年把圃桑苗的银子全都给了小癞子,那可是八两银子,你的印子钱还没还清吗?”

焦死人摇头道:“没有哦,这两年,我卖的篾货,打短工挣来的,全都给了他,不知道还欠多少哦。”

赵黑子道:“小矮子算盘精得很,欠他一文钱,他一年之内都能翻出几十上百文来,你欠他五两本金,不知道他会怎么翻呢,你小心点,搞不好今天卖茧子的钱又要遭洗白。”

赵二娃道:“你不能再那么老实了,你怕他干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越老实他越欺负你,你跟他拼命,他反而会怕你。实话跟你说,你要是我赵家的人,他敢这样欺你, 早就有人把他狗日的出脱(弄死)了。”

赵黑子笑道:“二老辈子,你也不要这样教唆焦死人,这是人家家族的事,外人不好参言,他要真跟那小矮子去拼命,人家家大业大,他哪里拼得过?你这不是害他吗?这事儿要是让小矮子知道了,找老太爷来说理,你都说不过。”

赵二娃哼哼道:“他敢来吗?哼,找老太爷说理,他的舌头还短了点!肉长少了!”

黑子笑道:“要收拾他,不用拿焦死人的事来说,免得害了无辜。我给你们说一桩奇闻,要不要听?”

赵二娃道:“什么奇闻?”

黑子笑道:“你们觉得,他家那个媳妇怎么样?”

赵二娃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正经道:“什么怎么样?说句实话,那个小矮子不是人,他那媳妇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多言不多语,算得上是个好女人。”

黑子道:“好女人是好女人,可她就那么甘心吗?郑良才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是个什么东西?他配得上杨秋红吗?杨金山这个龟儿子,算是瞎了狗眼咯!”

焦死人不懂他们什么意思,不便插话,只顾走路听着。

赵二娃道:“黑子,你这算什么奇闻?三岁娃娃都知道。”

黑子嘿嘿笑道:“有些事你是不晓得,晓得了包管把你笑死。”

赵二娃白他一眼道:“鬼头鬼脑的,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黑子嘿嘿笑着,拉赵二娃避过一边,小声道:“小矮子这样的人,养一院子家丁,你想想他家能干净不?小矮子跟魏氏的丑事,老蛇叶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吵不闹?你当她是好说话的?两个老东西金华山下坡,一条道上的人哦!”

赵二娃哈哈大笑道:“好啊!好!老蛇叶子!这个名字起得好!老蛇叶子配上老乌龟,天生一对,心照不宣!”

黑子道:“看把你高兴的,这不算什么,你要有兴趣的话,跟他们家家丁去吹一回牛,保证你肚子笑疼!”

赵二娃倒吸一口凉气道:“这都不算什么?你的意思是……杨……?”

赵二娃哪里肯信,看焦死人时,焦死人已经知趣地走远了。

焦死人家的大丰收迎来了桃树园人的一片称赞声,当郑学泰带着人再次走上焦死人家院坝边的时候,他那手中的算盘摇得哗哗啦啦的响。

这把算盘,比他那身板还要长,算盘珠子比他眼睛还要亮,他用算盘珠子打着节拍,哈哈哈笑三声道:“焦死人,发财了哈,恭喜恭喜!”

翠翠来不及躲避,静静地看着郑学泰、静静地看着公公、看着郑学泰那一把油光发亮的大算盘、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一截的小东家。

她感觉,他那一张蛤蟆嘴比那半夜里的坟洞还要丑陋可怕。

焦死人十分平静,冷哼一声道:“二爸,你今天又要咋个算嘛。”

郑学泰笑兮兮地道:“我听说你今天卖了二两银子,三串铜钱,整个桃树园数你的茧子最好,卖的银子最多,真是可喜可贺啊!可是,侄娃子啊,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不是我要咋个算,而是账上该咋算就咋算。”

于是,他拿起他那打算盘噼里啪啦拨拉开了,一边拨拉还一边报账给焦死人听:“你的本金开始是五两,当年付了二两五钱的利,到年底又付了两串铜钱,折算的四钱银子,就还有二两一钱成了本金,第二年七两一钱的本金翻一番,就该十四两二钱的本金,该付利息七两一钱的利,你实际付了二两一钱,就差整五两,加入本金就该一十九两二钱,去年你还了二两六钱的利,又有整六两进了本金,就该二十五两二钱的本金,今年再翻一番就该五十两四钱的本金,利息就该二十五两二钱,我没算错吧?”

焦死人听他噼里啪啦拨一阵,又听他叽里呱啦说一阵,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他十分冷静。

今天把他小矮子压箱底的丑闻都听了去,心情特别好,早就知道这个小矮人要来,也早就打定了主意,管他怎么算,自己千万不能生气,这银子是万万不能再给他了。

郑学泰见他久久不吱声,本想发火,嘴角的肉扯了两扯,忍住了。

又换了一种口气说:“侄娃子,账还一个就少一个,久了不还,儿子比老子大。你好好想一想。”

焦死人道:“二爸,你也好好想一想,你这个算法是要收我的命。你把我的命收了,又去跟谁算呢?我这一句话,你才应该好好想一想。”

郑学泰没有为他这些话感到吃惊,他发现 ,今天的焦死人正常得不得了,说话也说出道理来了,而且好像决意要跟他对着干了。

郑学泰冷笑两声说道:“谁要收你的命?印子钱的规矩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是画了押的,你赖得掉吗?你要这样说,那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就要跟你算一天,你死了还有你的儿子,我还得接着算,反正要算到你还完为止。”

焦死人心里很气,表面上却不亢不卑地说道:“二爸,你就是这样算账的?”

郑学泰道:“当然,不这样算账,老子的银子从哪里来?”

焦死人冷笑一声道:“到现在你还在欺负我本分呢,你也不想想,我傻,所有人都傻吗?大路不平旁人铲呢。就连你自己都说过,知县大老爷明辨是非,就是要为那天下的不平来伸冤的,你有那铁证如山的账本本,我有桃树园所有人来作证,我这个印子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就先从里长老爷李德林那里开始说理去!”

郑学泰这才吃了一惊,看来是让他跟赵家走得太近了,把他教聪明了。

真要打官司,对自己很不利,恐怕十个焦死人的印子钱加在一起都对付不了,还真是小看他了呀!

这时候是容不得他不说话的,也容不得他软下来,不然,焦死人就会以为他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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