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老爷卖股票
蒋黎宏说完,转身进了医馆。
周乾干看得真切,铿锵一声将刀推进刀鞘。这类情形,他当然不能真的去驱赶杨秋红姑侄。
官差们收到马王爷的关照,对此二人也是置若罔闻。
叫花子马王爷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照旧端着他的讨口碗在那儿抠鼻孔。
医馆内,郑二娃抱着郑学泰,随伙计进了茅厕,郑二娃求伙计提来一桶水,早有医馆学徒拿来剪刀和消毒的烈酒和红药水。
适时,猪招官押着蛇氏过来,郑二娃蹲在粪坑边,把郑学泰架在大腿间,拿剪刀剪开他的裤头,回过头来叫蛇氏帮忙。
蛇氏哪里肯上前,郑二娃没办法,只能跟伺候没出月的婴儿一样伺候着郑学泰。
郑学泰从始至终都是装死状态,整个清洗过程和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他都刻进了骨髓,郑二娃如此对他,赛过了父母妻儿,让他这一辈子想要忘记或者洗脱,怕是致死都不能。
待洗完污秽恶臭,学徒一瓶烈酒下去,郑学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这痛楚让他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
惨叫之后,瞬间归于平静,那学徒如何的粗重笨拙,他也感觉不到了。
醒来的时候,郑学泰最先看见的是对面那张竹床,和坐在床边的蒋黎宏,其次才是睡在蒋黎宏旁边的郑良才。
这时候的蒋黎宏,口气十分柔软:“本县并没有偏向你们任何一方,各打五十大板也是公堂之上的规矩,手下人行刑也是按规矩来的,你们家郑老爷吃不消,也怪不得本县。你们是被告,收监审讯、为民做主是本县的份内之事,你们更怪不着本县。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就摆在眼前,你父子俩想要本县做瞎子,可能吗?赵家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李德林更是当众留了话的,他要一直关注这件案子,你们父子若是好好地从县衙出去,那本县是不是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你们既然要来打官司,就应该做好输官司的准备、就应该做好吃苦头的准备、做好破财消灾的准备。郑大少爷,听明白了吗?好好想一想,你父子俩是回家呢?还是回大牢继续呆着?”
郑良才道:“大老爷威武,当然是大老爷说了算。”
蒋黎宏道:“知道大老爷威武就好。”说完看看郑学泰:“郑大老爷,你不会还要装下去吧?”
郑学泰知道不能再装了,赶紧回答:“大老爷,郑某人知道错了,还望大人通融开恩。”
蒋黎宏道:“大清朝有大清朝的法度,通融开恩不是废话吗?你郑老爷是聪明人,能把郑良鱼玩弄于股掌之间、能把印子钱利用到极致、甚至能把丰乐场的烟民、桃树园的佃户牢牢控制住,难道唯独不懂得官场的规矩?”
郑良才暗骂,你妈拉稀,老子都答应一万二千两银子了,你还要怎地?想要多吃,你得要有足够大的嘴,你当老子姓郑的真是你案板上的鱼肉啊。
郑学泰道:“大人,规矩我都懂,但是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郑良鱼的印子钱,我从头至尾不过就收了百十两银子,现在我愿意以一百倍的代价孝敬给老爷,大不了以后不收就是了。”
蒋黎宏一脸的嫌弃,玩味道:“郑老爷说这话就是在讨打,谁说过不允许你收印子钱了吗?但是,能让郑良鱼连同李德林来告状……你那手段也太高明了吧?再说了,今天的事仅仅是印子钱的事吗?郑老爷,看来你不但顽固,而且蠢得厉害呀。”
郑学泰不敢言语,但是他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自己今天之所以这种形状,应该跟印子钱没有多大关系,至于跟死人通奸那些陈年旧账纯属他妈扯蛋,错就错在自己成了被告,错就错在自己有银子、错就错在大老爷想银子。
果然,蒋黎宏又道:“郑老爷,奉劝你一句,女人你可以搞,你有银子嘛,那是你的本事。印子钱你可以收,也是你的本事。但你不能太心黑呀,五两银子的本金,你两三年翻到五十两,郑良鱼这样的人,他到哪里拿来给你?还不得绝望呀?他绝望了,你会好过吗?有本事别让他来告你,没人告你,你可以屁事没有,既然有人告你,那对不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是丛林法则,你撞倒我手里就得认打认罚。”
郑学泰那个懊恼呀,心说,你他妈比狗都恶,老子跟你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你既要吃老子拉的屎,又要啃老子屁股,老子在你这贪官面前还有法活吗?
蒋黎宏不管他做何想,只管问:“郑老爷,你认罚吗?”
“我认罚。”
“认罚就好。郑老爷,认识这个吗?”
蒋黎宏把一打路股大票扔到郑学泰面前,顺便也扔给郑良才一打。
郑学泰十指疼痛,也不能伸手去拿,只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东西。
这一捆形同银票样的纸张花花绿绿,写有许多文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火红的大股两个字,然后是竖写的壹股票三个字。四周是精美的云龙图案,两条瑞龙龙首相对,写着商办川省川汉铁路有限公司的字样。图案下方有第一千五百五十一号等字样,再下面竖着一排字——本公司蒙督部准奏商办先集股本银三千五百万两,股票分大小两宗,大票计五十万股……
郑学泰脱口念出:“大股,壹股票……五十两……这……这是啥?”
蒋黎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说你不识字,你偏偏啥都认得,你明明认出这是股票,还要问我是啥,我都不知道你的银子是怎么赚到手的。告诉你吧,这是一张大股,面值五十两银子,买一张等于存银五十两在川路公司,买一千张等于你在川路公司有一千股的大股,一旦川汉铁路落成通车,每年光分红就可以上万两。”
郑学泰听这一说,又仔细看那股票,居然在上面看到光绪皇帝的大名,这就是说,这张股票是皇上造的?
蒋黎宏道:“看懂没有?”
郑学泰茫然,摇头,看郑良才时,郑良才道:“这种票票我在成都见过,其实就是朝廷修路没银子,以这种票票为噱头,集资修路罢了。不过,的确有许多人看好这个票票……”
蒋黎宏抓住时机打断他:“什么叫看好?但凡有野心的大财东都在大肆购买,这是原始股,它的身价会越来越高,买得多了就叫控股,谁拥有了控股权,今后谁就可以在铁路上享有经营权,以致以后的控制权!外国人把这个叫资本投资。”
“这……?”
“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实话跟你讲,关于粤汉铁路的投建,外国人打得头破血流都要争修路权,争是争去了,最后又被粤湘鄂的财团们争了回来,他们的路股现在赚大发了。而川汉铁路是总督大人锡良奏请朝廷由川商财团筹银待建的省道铁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郑学泰半懂不懂,模棱两可地道:“不就是修一条路吗?”
蒋黎宏道:“是修一条路,但它是铁路,你以为是修田埂路?”
说完,过去把票样翻了一面,指着图案上的火车头解说:“这个就叫火车,铁路是干什么的?跑火车的!火车是干什么的?主宰商业营运的!有了这条路,钢铁、煤炭、木材、粮油等等等等,一切跟商业有关的货物就通过火车皮从鄂省,经过渝城,进了成都。相同,成都的一切商业资源又可以通过它走出成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铁路建成之后就会垄断所有商业运输,将主宰川省一切经济脉络。”
郑学泰确实吃惊不小,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就算这是真的,好到了天上去,就算他买个千儿八百股,那铁路也不是他一家人的,他说什么都不一定有用。
郑良才道:“大人说的,我懂一些,但是没有千万两银子就不可能控制什么,我们郑家虽然有两条船、有几家铺子、有几百亩田,但确实没有银子。”
举着手里的股票又道:“像这种小股,买个百十股还不成问题,上千股的话就要卖田卖地卖铺子了。”
蒋黎宏盯着他:“你肯定?”
郑良才不敢说话了。
蒋黎宏又看着郑学泰:“郑老爷,你呢?”
郑学泰暗骂,你妈拉稀的,说来说去都是说银子,刚刚还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会儿难道会好心到让老子买股票发大财吗?拿屁股去想想都不可能,老子也不可能答应你。
蒋黎宏见自己卖了半天口舌,等于对牛弹琴,脸色一沉:“郑大老爷,听判吧。”
郑学泰道:“小人在。”
“郑老爷,鉴于你对郑良鱼所做的一切,事实已清楚、供词已画押,本县看在杨家的份上,对你罚银一万两,外加购买大股五千股!”
“啥!五千股?二十五万两!……”郑良才惊呼出声,继而张口结舌。
郑学泰吓得扑通一声,滚下床来。
蒋黎宏拂袖站起,瞪圆眼睛道:“你若不服,就到劳役营修铁路去吧,本县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启程……”
话没说完,打门外呼的窜进一人来,那人二话不说,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朝蒋黎宏劈头砍下。
蒋黎宏大惊失色,往左边一闪。
大砍刀吭哧一声剁在郑良才的床枋上,床枋咔嚓一声断裂,郑良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刀,要是把蒋黎宏给劈中了,只怕整个人都会被劈成两半。
趁那人全力拔刀之际,蒋黎宏才看清竟是杨小山,一愣神之间,杨秋红抢了进来。
蒋黎宏屁滚尿流,转身就跑,听得门内杨小山一声怒骂:“你妈拉稀的!这狗官欺人太甚!小爷今天要劈死你!”
接着是杨秋红的惊呼。
早有当差的捕快扑进院子,呵斥声把医馆内炸得鸡毛乱飞。
蒋黎宏急往外跑,一边大叫:“把那小贼给我乱刀砍死!”
杨小山红了眼珠子冲出来,大砍刀乱抡,把一应官差劈得东倒西歪,然后朝蒋黎宏直扑过去。
杨秋红一双小脚,哪里还管控得了这种场面,急得在后面声嘶力竭,抓狂惊叫:“小山!不要啊!不要啊!”
蒋黎宏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发青,夺路而逃。
杨小山似若中了邪一般,见人就挥刀开路,势如亡命地奋起直追,嘴里一个劲怒骂:“土贼!虾子!狗娘养的!小爷今天非砍死你不可!不挖出你的心肝五脏来,小爷就不姓杨!”
周乾干还没见过这样威猛亡命的横人,拔刀拦住杨小山去路,大喝一声:“放下你的刀!”
杨小山且有不认识周乾干的,眼珠子一瞪,挥刀就撩过来。
马武眼疾手快,冷不丁地从一边将周乾干扑倒,大叫:“你不要命啦?恶人自有恶人磨,让他去!”
杨小山趁着刀势一纵身,像一头恶虎一样从地上二人的头顶飞过,骂不绝口:“虾子!有本事站着!看小爷不劈你二十五万刀!你这狗官!吃人不吐骨头渣子,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骂完掏出他的燧火枪来,瞄着跑远的蒋黎宏砰的就是一枪。
这一枪把蒋黎宏吓得大叫一声,要不是跑得快,不做刀下鬼也做了枪下亡魂。
杨小山做得凶,骂得响,追得急,那形状不杀了蒋黎宏就不会干休!
搞得满大街的人满脸惊悚,毛发竖立。
这是个什么场面?
蒋黎宏怎么着也是堂堂知县,被这愣头小子提着刀枪追得满大街狼狈逃窜。
我的妈呀!这小子牛啊!
这让周乾干这个巡防营统领和快班头子怎么在县城混?可偏偏,周乾干被马王爷死死拽住,脱离不得。
周乾干知道,马王爷这是故意拦着自己,铁了心要让杨小山去收拾蒋黎宏。但蒋黎宏是知县大老爷,一旦他出了什么危险,谁来买单?
刚好,这时猪招官从医馆跑了出来,周乾干一把拉住他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猪招官当然跟马武的说辞差不多。
周乾干一听二十五万两之说,瞬间明白了杨小山为什么扬言要劈蒋黎宏二十五万刀了。但是,他作为捕头,眼见县大老爷被人追杀,且能忘了自己的职责,踹开马武,拔腿就追了上去。
马武到了这时目的已经达到,周乾干要追只能让他去追。
身后的众捕快见杨小山从自己七八把刀口之下逃脱,把大老爷追得满街乱窜,谁都怕丢了饭碗,也是一窝蜂掩将上去。
杨秋红、郑二娃吓得面如土色,站在医馆门口呆若木鸡,唯独蛇氏人五人六地在一边抄起双手来观望。
那意思是,怎么样?就算你是知县,老郑家的人也照样撵得你屁滚尿流。
这样一来,杨小山追蒋黎宏,周乾干和一帮捕快追杨小山,从这条街追到那条街,又从那条街追到这条街,把整个县城撵得鸡飞狗跳,不亦乐乎。
可最后,人们发现,蒋黎宏在前面跑,周乾干等在后面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杨小山的踪影,追了半天都是周乾干在追蒋黎宏。
那蒋黎宏只听见后面脚步亡命地在追,他就亡命地逃,直到他无头苍蝇似的和人撞了一头之后才睁眼一看,面前竟是一个戴着草帽的叫花子。
那叫花子撞了他之后,急退数步跑开了。
这一撞,把蒋黎宏撞回了头,他才发现身后除了周乾干和一帮捕快再无他人,想要找那叫花儿发难,可人家早已没了踪影。蒋黎宏定了定神儿,这是怎么回事?把老子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偷摸着自己逃了,算你娘的什么英雄好汉?
蒋黎宏十二分的不服气,对周乾干的作为也是十二分的不满意,这是个什么巡防营统领?大老爷需要保护的时候居然还没有他这个文人跑得快,简直岂有此理!
他却没想过,这中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在搏命,一个是在敷衍所谓的职责,两者都畏惧杨小山的燧火枪。
无论如何,总算是有惊无险,安全无恙地回到了县衙。
是夜,让蒋黎宏没有想到的是,猪招官恭恭敬敬送来一打银票,这打银票紧紧扎扎足有两寸厚,最上面一张的面额也就是一百两,按银票的厚度来估计,总共不过一百来张的样子,看来这就是郑学泰的罚银了。
猪招官交了银票不好说什么,蒋黎宏也不好问,不过经过这件案子,他认为猪招官这个人办事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从他身上既能看到圆滑,也能看到沉稳,但更多的还是哥老江湖的狗扯腿。
这种人利用得好是臂膀,利用不好就很危险,但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孤家寡人,得有一个懂得猜度主子心思的奴才,尽管这个奴才还不是很忠心。
官场是战场,也是杀场,如不能杀伐果断,注定就镇不住妖邪;如果不懂得投机取巧,就注定会囊中羞涩。
郑学泰不过是个个案,这银子犹如火中取栗,虽然凶险,却是手到擒来。不过,休想让本县就这样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