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幼妇伤心首饰垭
金瓜不以为犯错,反以为自豪:“姐姐说的,她教我这样去帮你报仇!”
焦死人一巴掌拍在金瓜脑门上:“放屁!你姐姐会让你这么说吗?我不许你去做那小畜牲!亏本得很!”
金瓜委屈地眨巴着小眼睛,瘪了两瘪嘴,嘟噜道:“我不怕亏本。”
焦死人心里一痛,感觉毛发辫子都翘起来了,吼道:“那也不许!”
金瓜见老头子那怒气,退开三步,打杵子都不给他做了。他很不理解,嘟嘟囔囔地:“那你想偷他哪一样?”
焦死人头大:“干嘛要偷啊?而且,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偷女人是个屁意思!”
焦死人哀叹不已。
唉……无娘儿子,跟了一个无娘的小媳妇儿,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没有教养啊!
可这种事,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来传教呢?特别是翠翠面前!
嗐!愁死人咯!
金瓜道:“爸爸,你不想偷就算了,还是上床去吧,我要去喂蚕了,喂完蚕还要去摘桑叶,等一下姐姐回来还要抬水。”
焦死人没听见这个,他还停留在上一句,那一说让他发愁,也有些乐了,这小子,至少知道要为老子报仇了。
可是,这不是好兆头,小猪仔哪里敢跟狼较劲,那个小矮人毒啊,翠翠可是他家的宝贝疙瘩,万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金瓜,我可告诉你,不能去学偷的,更不许学小矮人做那些丑事,是要浸猪笼的!”
焦死人努力想把这事儿告诫清楚,可他心里雪亮,嘴皮子却翻不周正,关键的要害言辞又组织不出来,连浸猪笼这样的屁话都说出来了。
而金瓜想的却是,这有什么,偷鸡偷鸭,偷来就杀,不就是偷个人回来吗?多简单的事。
但是,他不敢保证能不能偷得着,嘴里只管犟着:“我又不是猪,进猪笼我不知道出来吗?”
焦死人让他弄得憋得慌,想再说清楚些,一想到魏氏,就像吃了一把哑药似的。
这事儿不能不整明白,但又不能整太明白,这小子万一跟翠翠一叨叨,那还不羞死了先人吗?
那就不说了,小孩子大点慢慢就会害羞,到时候就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了。
焦死人受伤后,翠翠终于走出了桃树园,从而知道了首饰垭这个地方。
每次来首饰垭抓药,她都要戴着斗笠遮住自己的脸,如今是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身上的衣裳有点儿破,又裸露着脚板子,她不怕外人看见她的破衣裳,就怕外人看见她这张脸蛋。
从家到这里有一两里的山路,爬上垭口一身汗,也很累,她每回都要在上垭口的石梯边上坐下歇一会儿。
这个石梯被黄果树挡着太阳,垭口风从两边的山沟里灌上来,很是凉快,一坐下来就有点不想走。
“吆哦吆哦吆哦!吆哦吆哦吆哦!……”
听着隐约的号子声,翠翠望向远处。
坐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涪江河,虽然看不清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其实涪江河离她并不是很远。以她的脚力,如果想去,不要半天的功夫,就能见到曾经朝思暮想的地方。
那号子声很美,比起脚夫们的过山号子来,要好听不知多少。
在大斗笠的掩藏之下,她低头看着自己面前来来往往的赤脚丫子和箩筐挑子,左耳朵听着隐约悠扬的号子,右耳朵听着脚跟前人们的招呼说笑、还有市集小贩慵懒的叫卖。
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身的卑微感和压迫感,仿佛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大声地吆喝,可以尽情地发泄他们内心的情结,唯有她,只能默默地倾听。
偶尔也有马口鞋、绣花鞋从面前踩过,也有罗裙的荷叶边、有长衫子和丝绸马裤飘过,人们都是风尘仆仆,匆匆而过,很少有人在她这个不起眼的小不点面前停留。
这里正对着黄果树下的茶馆,翠翠也喜欢偷听里面的热闹劲儿、喜欢听喝茶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有时候他会偷偷摸摸地抬头瞟一眼。
这个茶馆修得很漂亮,一排四根大红立柱,立柱上的牌子写的什么字她是一个都认不得,三盏红灯笼高高地悬在大瓦房屋檐的横梁上,看上去十分喜气。
阶沿上五六张茶桌,茶桌间喝茶的挤得满满当当,那些人悠闲自得、笑容可掬,你一句我一句,你大爷过去,我大爷过来,说的好些都是无厘头的话,摆的都是听不懂的龙门阵。
不过,提及最多的还是老太爷怎么怎么样,大少爷怎么怎么样,二少爷哪里哪里,赵三爷又如何如何。
翠翠听不懂别的,她关注的就是老太爷、大少爷二少爷和赵三爷这几个名字,这几个名字在桃树园远远没有这里响亮,他们所做的事也远远没有这里来得清楚,比桃树园那个接近于平凡的赵家更赋有色彩。
从喝茶人敬畏和善的口气中,翠翠能听出他们对赵家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无限崇敬,甚至在他们嘴里,赵家就是一个传神。
小女孩耳朵里听着喝茶人嘁嘁喳喳的侃谈,感受着自己心里的小起伏,听到感同之处,忍不住扬起脸来想要认知一下这些和自己有着相同感应的人们。
从斗笠的破洞里,她看见了这些笑脸、这些绘声绘色的表情。他们的笑意跟他们的语言一样,没有丝毫杂质,甚至比想象中更加有盐有味儿。
看见笑脸的同时,翠翠也看清了这棵黄果树,它就长在茶馆的东侧,偌大的树身,没法用一个她认知的实体量词来形容它的粗壮,只感觉它的一个正面就完全立体化了它整个躯干的存在,它就是很大,高得立地擎天。半空里三根硕大的枝杈支撑起一片祥云,蓊蓊郁郁,遮天蔽日,好像要囊括整个天地。
首饰垭上黄果树,黄果树下首饰垭,这二者在首饰垭人的心目中就是不能分割的存在,没有首饰垭,黄果树便没有依托,没有黄果树,首饰垭就不够传神。
加上这条古道、加上这间茶馆、加上这些喝茶的人,在这个混沌的世道里、在翠翠眼里,首饰垭拥有这颗黄果树就像她翠翠的躯壳拥有了血肉和灵魂一样,这种拥有能左右世间的悲喜,能主宰她看得见看不见的希望。
有一首诗这样记载——
当纷繁催唤古道的乌从远处走来
当美丽传说孤独千年
当黑夜黎明一遍一遍,折弯了三叉线
这棵古老的黄果树
不开花的春天
当欢喜撺辍的滚烫落在路边
当伤心又被风吹干……
当你的样子一点又一点,淹没了这座山
过山的号子蛮唱起来
你在那儿垒了一垄黄土
种了一地七彩
涪江河的弯弯儿弯又弯
喊不醒河岸夼川一去不回还
黄果树的弯
画一条古道柔肠像炊烟
拉船的号子蛮响起来
光脚丫的小女孩
坐在树下发呆
当苦涩的长大爬满笑脸
当无声呐喊一串一串,冲破梦的围栏
当愤怒的狂澜一圈又一圈
掀翻了这座山
把你的样子藏起来
把流的眼泪擦干……
首饰垭,始名秀水垭,乾隆年以前,这里荒凉无人烟,垭口上只有这棵黄果树,余下就是一片荒草杂树。
由于它是古道要冲,故而是战时凭高扼守的战略要地,也是山野草寇出没之地。
而这棵黄果树,在这垭口上经历了数百年的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据说它顽强的生命力感动了天地,上天就赐予了它树神一般的灵气。
乾隆盛世,湖广填四川,这里来了不少的拓荒者,后来不知是谁在兔儿山的尾巴上凿了一石窟,供了一尊观世音菩萨的石像。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观音菩萨一经现世,就多次在此造福显灵,再加上黄果树的精灵之气,居然就改变了这一方风水,带来周遭一片生机。
这棵黄果树蹭蹭往上冒的同时,人们也在石窟下方修了三间茅草房,日夜烧香叩头,许愿祈福。
古道的人脉注定了寺庙的香火,连绵不绝的香火也迎来了这条古道的鼎盛时期。
一百多年后,蓬溪张丞相家千金和状元郎回川探亲路过这里,亲自到寺庙烧香还愿,并赐予庙门一枚金钗。
人们为了纪念这一殊荣,遂将秀水垭更名首饰垭。
至此,这里香火更加旺盛,南来北往的穷苦人纷纷在此开荒拓土,落地生根。
翠翠在黄果树下坐了很久,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感觉鼻翼酸酸的,眼角湿湿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的眼泪。
因想起来要给公公抓药,站起来向大街走去。
首饰垭的街道很有限,但市集散得很开,各种商铺都在院落里,当然,其间也少不了官府的驿站。
翠翠寻到李氏药铺,拿了秦先生的方子抓了药出来,按原路回到黄果树下要下山回家,赶巧路中央走来一群跟她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其中一个十二三的女娃,也穿一身粗布,也是一双大脚,手里拽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十分的不安生,老是蹦来蹦去,东窜西窜,扯得女娃东倒西歪。
由于戴着斗笠,翠翠没有看到女娃的眼睛,只听她嘴里一个劲在呵斥小男孩道:“赵干精!别蹦啦!给我老实点!”
那赵干精偏偏就不老实,呼地一下窜出去,拉直了女娃的手臂,又呼的一下从另外两个稍大的男孩身前一绕,硬生生地把两个男孩杠翻在地。
女娃气了,不管地上的人,提起赵干精来,在他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
赵干精那屁股好像很结实,两巴掌下去,他还扭过头来做个鬼脸。那两片嘴皮子绷圆了撅起来,露出几颗小板牙来吃痛,然后嗖的一下窜进女娃的怀里,双手箍住了她的脖子,两只猪脚牢牢地钳住了她的腰,整个儿猴到人家身上去了。
那女娃被他折腾的一阵惊险,只差没有摔倒。
两个半大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一人一拳,落在了赵干精屁股蛋蛋上,一个道:“我叫你翻精!”另一个道:“我叫你猴跳!”
女娃干脆也又一巴掌拍下去:“反正是捡来的,要打就打死!”
赵干精成了众矢之的,冲着女娃的鼻子喊道:“你才是捡来的!我是我妈生的!”
女娃道:“你就是捡来的!”
赵干精重复着喊:“我是我妈生的!我是我妈生的!我是我妈生的!”
女娃道:“就是捡来的,捡来的捡来的捡来的!”
俩人就吵开了,一个说你是!另一个也说你是!不信问瓜皮,到底谁是!最后赵干精扯歪了嘴吼道:“你才是!你跟瓜皮都是!大爸爸也是!”
“我也是吗?”被叫做大爸爸的挽衣袖,着势又要打。
没想到赵干精已经滑下女娃的怀抱,三步两步就飞过去掀开了翠翠的斗笠。
翠翠冷不防他来针对自己,斗笠被掀翻落地,一时间很是惊慌,感觉被欺负了。
这几个她是认识的,那个女娃叫桃子,有点憨的那个叫瓜皮,还有这个赵干精,都是桃树园赵家的,他们的妈叫陈稀饭。
那个穿小长衫的叫黑虎,是大少奶奶家的少爷。
见赵干精掀了人家的斗笠,桃子又要去抓他来打,可一看被掀的人,桃子愣住了,一脸歉意:“你?……就是翠翠吧?”
“是焦死人家的小抱倌!”瓜皮发现了犀牛角似的叫唤了一句。
翠翠的脸刷的红了,低下头来:“桃……桃姐姐……”
翠翠在桃树园可是名人儿,是属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名人,听人家直接叫她桃姐姐,桃子反手就赏了瓜皮一个巴掌,破口骂道:“你才是小抱倌,臭嘴巴!”
瓜皮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挨了一巴掌,挠头看着黑虎。
黑虎丝毫不同情于他,反而把地上的斗笠捡起来盖在翠翠头上,然后撩腿踹了赵干精一脚,骂道:“狗东西,你是谁都敢欺负了?”
翠翠听着这话,猛一下就联想到大少奶奶,一委屈,眼角一花就有了泪水。
正在伤感,感觉裤子上的破洞被人抠了一下,接着就是赵干精捉狭的嬉笑:“姐姐!她屁股上有个洞洞!”
翠翠猛地转身伸手捂着,羞得无地自容,这时听见啪啪两声巴掌响,再就是赵干精哇的一声哭叫。
翠翠惊得忘乎所以,也不管这两巴掌打得重不重,回头时,看见桃子蹲在地上,怀里紧紧箍着赵干精,一脸的惊慌和抱歉。
旁边的黑虎和瓜皮简直就像两个木桩,不知如何是好了。
街上的行人虽然很多,但对于小孩子们的小场景并没有人留意,可场景不分大小,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心理世界,特别翠翠这样自卑的小女娃,更有相当的世俗羞耻和自尊。
这遭被赵家的人凌辱,情何以堪?
当下再也包不住眼里的泪水,憋着嗓门哽咽着跑开了。
看着翠翠消失在石梯之下,桃子在赵干精的屁股上使劲地掐了一把:“短命的!你这样欺负人,比那老癞子还要恶毒!”
瓜皮则直接过去提起赵干精的膀子往地上一扔:“今天回去跪板凳!打死你个恶人不偿命!”
黑虎则笑兮兮的,这只能说是赵干精太调皮,欺负就谈不上了,他只知道她裤子破了一个洞,哪知道那个屁股能摸还是不能摸?
刚巧赵二娃走来,喊了一声道:“这是又犯了那条王法呀,你姐俩这样收拾他?”
听见这一声喊,桃子回过头,站起来笑着道:“二爷爷,他做了恶人,该打。”
赵二娃道:“他能做恶人吗?我不信。”
瓜皮道:“他欺负翠翠,抠人家屁股,说人家屁股上有洞洞,害得人家哭兮兮的跑了,还不该收拾?”
赵二娃一听,收起笑容,虎了脸蹲下去朝赵干精勾勾手指道:“敌人,过来,你二爷爷手痒了,给我挠挠。”
赵干精平时没少跟这些爷字辈的族人闹,怕赵二娃也要收拾他,爬起来防贼似的:“我没欺负她!她屁股上就是有洞洞!”
赵二娃笑道:“小贼,过来说清楚,是她裤子上有洞洞还是屁股上有洞洞?你屁股上没洞洞啊?我来摸摸看?”
赵干精战战兢兢直往桃子背后缩,赵二娃手一伸就把他捉了来,把他的小身板紧紧夹在两腿之间,牵着他两只耳朵:“自从你来了桃树园,一匝长开始,爷爷我就觉得你娃子不是省油的灯!啷个?你才四岁就成了飞天的神蝗了?敢欺负人了?没人治得了你了?”
赵干精眼角还挂着两颗泪珠,狡辩道:“我没有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