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挂名的会长
说到这里,一眼不眨地盯着杨铁山:“小伙子,川汉铁路从批准奏章到川路公司成立,到路线勘测规划看似一帆风顺,但潜在深潭里的种种不明,实在让人无比堪忧,今后将要走的过程会如何,会不会有商业利益矛盾冲突、会不会受到国际国内政治纠纷的干扰,谁能说得清?朝廷这个甩手掌柜做大了,恩特先生说老佛爷乃至当今皇上不懂物理学和社会经济学,我看,他们是很懂得侥幸心理学、很喜欢臆想学。”
杨铁山沉默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些,甚至想了更多的未知因素,但他跟锡良一样,都是以乐观向上的心态拿粤湘财团们和川渝财团们相提并论在做一场豪赌。
赵子儒这一篇长篇大论虽也印证了他的一些担忧,但他是相信中国人不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是不会发奋发狠这一说法的,所以他道:“你也不要低估川渝财团的实力和总督大人以及川路公司的毅力,资金收一两,铁路挖一寸,稳扎稳打,我认为总督大人是有把握的。银子嘛,其实就像人体的肌肉,越紧越富有弹性,越松弛就越容易滋生毒疮。”
赵子儒道:“你这比喻有点儿不恰当,如果是修穿山公路,单靠钢钎锄头,以蚂蚁啃骨头之法当然可以,可我们这群蚂蚁他不是真蚂蚁,这条路它是铁路而不是公路,川路公司他不是外国公司,川汉铁路它不是粤汉铁路、社会环境它不是太平盛世,川渝财团它不是粤湘财团。”
杨铁山道:“你的意思是修这条铁路不能拿粤汉铁路来作比较?”
赵子儒道:“川蜀历经灾荒战乱,民不聊生,连晋商钱庄都几乎挽留不住,有什么资本去跟遍地外国银行的粤湘大地攀比?这时候应该想尽办法来复苏地方经济,应该想办法来强省强民,而不是看人吃豆腐牙齿快,把川汉铁路搬出来,怎堪如此重负?除非和粤汉铁路一样,让洋人来修,我倒要看看,他们穿山凿涧的本事到底有多牛逼!”
杨铁山无语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朝廷内忧外患,破烂事情一大堆,怎么可能让粤汉铁路的丑闻重演。
他为了疏通河道、开发井盐、兴修水利、惩奸除恶的想法都吃了一瘪,而今又阴差阳错进了咨议局,自以为是为修铁路尽一份力,走的是强民之路。
没想到,又被赵子儒否定。这人生之路的何去何从似乎比川汉铁路的处境还要凶吉难卜、还要难以抉择……难道,赵子儒的担忧没有道理?自己的选择又是错的?这一口气,压根就不该跟洋人去赌?
想到此,杨铁山仍不甘心:“这条路的修筑不可能因为你的不看好就停下来,你既然能把这些弊端看得清清楚楚,总能理出一些头绪,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总得帮总督大人做点儿什么吧?”
赵子儒丝毫不给他面子,说道:“没有什么合理的解决方案,要想不卖国,这条铁路就只能暂时不修,全力利用一切自然资源发展经济,让民众富裕起来、把民心归纳拢来、让自己壮大起来,然后一鼓作气。”
杨铁山苦笑:“你这是空谈,川蜀之地一片贫瘠,你利用什么资源?你的资源仅仅就只想支撑这一片盆地吗?没有路,你怎么走出东西南北的大山?”
赵子儒道:“恨呀,说真的,新政的失败真的让人很痛心。走老路子想让这个国家爬起来,几乎不可能。一座山很高很陡,而且到处是悬崖绝壁,你既然有那冒险精神爬上去,就必须要有足够强健的体魄和高超的攀登艺术,没有这两样,你只会摔下来。”
杨铁山显然是不服气。
赵子儒笑笑又道:“好了,你所提供的商会会长只要能给经商户带来盈利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你试一试,谁叫你这么爱国呢。但我估计多半会失败。这不是你个人的意思,目的也并非你想的那么单纯,所以你得先满足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不想染指路股的巨额投资和分红,因为我没银子也不奢求意外之财,我不想别人强迫我买一张股票,只想把自己的摊子搞活、搞好。这大概、或许能够提高部分民众的购股热情和条件。如果你答应,就已经算是我替总督大人或府台大人尽最大的努力了。”
杨铁山一摊双手,表示无奈地接受这个条件,继而讨好地道:“我已经在川路公司内部给你开了一张两千大股的巨额大票交易单,当然,这张交易单在你我的交易中是无实效的,目的就是先震住那些财主、震住蒋黎宏这厮再说。”
赵子儒呵呵笑起来:“杨铁山,你这个骗子!你怎么不开一张两万股的呢?两千股震得住谁呀?”
杨铁山怒道:“你有那么多钱吗?口气大了谁也震不住,反而会吓死一大片,再说,我骗谁了?我这是在替川路公司拼命,在为大清朝拼命,万一我拼赢了呢?万一那些财主因此发了大财呢?难道你赵子儒答应做会长不是想帮川路公司拼一拼?”
赵子儒道:“我没你说的那么高大上,我只是觉得你快要把裤子拼掉了,我得顺便帮你提一提,不然你下不来台。哎呀,避无可避呀。不为名不为利,但这条铁路的确是一个可怜的小媳妇,不管,于心不忍啊。”
旁听的各人笑起来,仿佛从死水微澜中突然看见千层浪花扑来,这还说什么,既然愿意帮忙提提裤子,那还不是愿意跟着拼一拼了。赵子文等人一直担忧路股会严重影响到赵家经营,没想到杨铁山给开了这样一张空头支票,有了这玩意儿,无疑就把蒋黎宏的如意算盘给摔得粉碎。
交易协议达成,杨铁山告诫了众人交易券机密的重要性,千万不要向外泄露一个字。
刘大烟枪回来,赵老三安排上了酒菜,让他兄弟二人陪着杨铁山喝着,自己找何老五等人去吃大锅饭去了。
酒间,杨铁山又提到明日杨家有可能遇到的麻烦。赵子文问他,在首饰垭林子里骂蒋黎宏的那人是谁,杨铁山哈哈大笑,并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谈到了深夜。
这一夜,航船一直未能回港,害得何老五坐在跳板上守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赶来码头上工的船工、脚夫越来越多,就等着装船了,而航船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何老五正要去询问赵老三怎么办,一木材行的伙计跑了过来,进门见着赵老三就嚷道:“三爷!福成那帮地痞把官渡码头给堵了,不让我们的货船过码头,甚至连船上的人一个都不许上岸!”
赵老三闻言神色一凛,强按心中的怒火问道:“那就是说,我们派出去的人也被他们扣了?”
伙计愣着,这事儿他哪知道。
“又玩何大爷那一套,有没有说为什么?”
伙计道:“城里头闹动了,说今天蒋黎宏要来福成逼迫杨家买股票,杨家那个少爷拉开了架势要跟他拼命呢。”
何老五大怒:“这个小王八蛋!蒋黎宏逼他买股票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们的船通过?岂有此理!”
赵老三道了一声无知小儿,然后去了后院。
赵子文还在卧室内整理三人的床铺,赵子儒和杨铁山也就在卧房门口洗漱,三个人把外面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赵老三进来还没开口,赵子儒毛巾捂在脸上道:“知道了,先吃早饭。”
赵老三话到嘴边被制止,边往外退边答应。
赵子文呼呼扯了两下床单,三下两下一叠:“这小屁孩儿还真像杨金山的种,说干他就敢干。”
杨铁山拧干手里的毛巾,披到洗脸架上,扩了扩胸,风趣地接过话道:“他这是在虚张声势。不过也好,看看蒋大老爷等会儿来了怎么收场。”
赵子文出门来,走向洗脸架:“蒋黎宏来势汹汹,不像是吓唬人的,杨小山气势也不输啊,只怕今天要干仗!”
说完和赵子儒并肩站着,弯下腰去一边从水桶里往洗脸盆里打水,一边又道:“怎么办?依他闹下去,今天我们走不了。”
赵子儒对着铜镜刮胡须,目不旁视,简简单单甩出半句话:“走不了就不走了。”
一句话就把这事儿彻底翻了篇,赵子文和杨铁山不再说什么。
杨铁山洗漱完回屋穿长衫,不想这时打了一个喷嚏。
穿好后,顺便把挂衣杆上赵子儒的衫子摘下来带了出来,取笑道:“哎呀,我估计嫂嫂和红柳又在骂我呢。你看看,本来你兄弟俩昨晚该回桃树园的,却被我在这儿扯住了后腿。那,既然不走了,就回桃树园看看去吧,我到杨家去会会蒋黎宏。”
赶巧赵子儒刮胡子完毕,接过衫子白他一眼道:“打个喷嚏就这么多屁话,心眼儿又多又杂,难怪都叫你羊杂碎,今天算是见证了你最真实的一面了。”
杨铁山嗔怒道:“你再说一个杂碎试试?”
赵子文正洗脸,闻言道:“能不能不要回回怼嘴都带上我?”
杨铁山补充道:“再说我杂碎我把嘴给你缝上,教你鼻子下边永远没有那道缝!”
末了不无说教地叽咕道:“当会长的人了,说话这么刻薄,也不知道嫂夫人怎么教你的。”
赵子儒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爽到想喷,怼回去道:“她是不比柳枝会教,不管她怎么调教,关键我不听她的。柳枝的话就不一样了,你敢不听吗?听得多了,养成了好习惯,也就彬彬有礼了。”
这时赵老三在外面一声喊:“都吃饭!吃完到杨家三巷看稀奇,今天码头放假一天!”
“这小子又在那儿胡乱发号施令,都去看稀奇不是助长了福成的气势吗?想得真够美的。”
赵子文说道。
赵子儒却不以为然,对杵在一边发愣的杨铁山说道:“想啥呢?叫吃饭了,听不见啊?”
说完往外走。
赵老三最了解赵子儒心思,这一点杨铁山十分清楚,赵子儒不发表意见,那赵老三的话多半就有谱,赶两步上去道:“真要这样搞啊?”
赵子儒只管往饭堂里走,等杨铁山赶到了才说道:“吃完饭,你去把梁大奶奶背来,我去把蒋大老爷堵住,咱们让他们搞不成,然后老三领船去绵州。”
杨铁山愕然,细想一瞬,也明白了赵子儒用意,随即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叫背来,是请来!子文,你去把你嫂嫂背来!”
赵子文又躺着中枪,批道:“杨师爷,你学点好吧,我哥哥的意思是,你去摁住杨小山,让他背。杨小山来了,你嫂嫂不也来了吗?我哥哥是要你保护好你自己的嫂嫂呢,你背你嫂嫂算怎么回事?”
杨铁山被他兄弟揶揄得够呛,才感觉自己的反应确实慢了些,根本不是他俩的对手,想要再说已经走到饭桌旁边了,众人便拿筷子吃饭。
事无巨细,各做各事。
福成公口今日如临大敌,从昨晚三更起,宋拐子三百余人就将官渡码头全面封堵,过往船只一概勒令靠岸,没有少主杨小山的口令,一只鸟也不许从码头飞过。
这里是官渡,也是他杨家的码头,许不许过得他说了算,至于官渡上的小吏伙计,站一边去吧。
永和张三爷得到这消息,虽然对此大是不满,但听说蒋大老爷要强迫杨家购买路股,他就有了自危感。
路股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也做了一些了解,既然要强迫杨家购买,那么唇亡齿寒,他永和公口也绝脱不了被强迫的可能,蒋黎宏收拾完杨家,再收拾他陈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他张三爷是官府的巡防管带,手下近三百兵勇也负责城防治安,从职责上讲,应该立刻阻止杨小山胡闹。但从利益出发,又不得不支持杨小山闹下去。
自己身份在这里,跟小天棒一起闹是要不得的。
不过,得马上派兵出去维护秩序,至于兵勇是不是真的维序可得交代一番,因为只有迫使蒋黎宏做出让步,才有可能避免股票被强行背到他陈家的背上。
兵勇到了码头,宋拐子只以为要发生冲突,暗地里做好了准备,只要兵勇动手拿人,他就打算和这帮人干一架。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兵勇并没有上来动手的意思,而是远远的围观。对于被扣船只的求救,兵勇们充耳不闻,好像这不关他们的事。
码头上来了几百兵勇,宋拐子压力倍增,要亲自去问问那帮人什么意思,不想,他一走动,兵勇就走动,他站着,兵勇也站着,始终跟他保持一定范围的距离。
正纳闷呢,那帮兵勇干脆齐刷刷地又离开了。
宋拐子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些家伙都是张三爷派来看状况的,看状况的目的想都不用想,陈家也是害怕股票上身啊。
只是,光怕有什么用,有本事跟杨家一样,拿出气质来跟姓蒋的顶一顶啊?
那帮兵勇退去不足一盏茶的功夫,码头上重新来了一帮人,这帮人的人数比那帮兵勇多了数倍,但形状和那帮兵勇一般无二。码头上人一多,有助于杨家造声势,该不会是张三爷自愿派人前来助威的吧?敢情觉得穿着兵服来这里站着不方便,回去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再次粉墨登场?
是陈家人绝对错不了,这架势,宋拐子更加笃定是助威无疑了。
福成烟馆今日闭馆,四周一切跟杨家有关的店铺统统关门,掌柜伙计、脚夫走卒、社会渣滓全都被派到朝阳门大街杨家大宅周围的茶楼店铺之内、闲散在街边巷道之间。所有人枕戈待旦,都依约等待蒋黎宏率众来杨家‘做客’。
丰乐场的城镇居民比不得乡下,居民们长年累月有做不完的事情,他们在田地里下的功夫少得可怜,除了用极少时间去耕种外,其余大部分时间要么在地上支一个小摊,卖点儿零碎;要么泡到茶馆、烟馆、赌馆,拉帮结派,偷鸡摸狗。
真正丰乐场的居民最多也就三五千,平时加上正当商贩、过往的江湖行客、郊区和左近乡里整日混吃混喝的闲杂人等,每天分布在丰乐场各条街道上的人流量也就上了万。
然今日不同,朝阳门附近街道的行人几乎是摩肩接踵,摆地摊卖小零碎的特别多,人群跟那蚂蚁搬家一样,说是在走,其实在逗留,说他在逗留,他又在走,反正就是围着杨家三巷转圈儿。
杨铁山走进朝阳大街的时候,后面早跟了一屁股的盯梢。他只当没看见,背一只手在屁股后面把捏着自己的辫子,甩开两条腿,不紧不徐,跟散步一样直往杨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