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帝恨

与先前不同的是，火光里众人一直踩着下落台阶，而在气流不通的地宫中，手握萤烛之火，全然照不出台阶还剩多少。

一面走着，心底准备好见识一切，可待到尽头，出了狭小通道，依旧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

这一层高数十丈，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如地宫外一样，石阶阡陌纵横，可连接的却是自天上坠下，靠铁索吊着的座座石台。

此地灯火通明，石壁也被照得通亮，墙垣绘满龙飞凤舞、天女散花、虹桥云海、天官瑞兽。每一座石台上都立一尊石像，有长须拂尘的老者、脚踏祥云的神将、人面兽身的妖物，更有怒目獠牙的厉鬼。

炎钧道：“果然是一块好地方，这些石像把人、仙、神、妖、魔、鬼，六道皆聚齐了。”

“你说这些石像，会不会又突然袭击我们？”洛轻雪道。

“不只石像，从现在起，每走一步，都需万分谨慎。”

众人踏着石台，沿曲折的道路时上时下，像历尽无数洗礼，而这吊在半空中，九曲十八弯的石台，终点是一处旷地，其实离入口并不算远，只是绕来绕去走了太长的路。

裴正曦失落埋怨：“奇怪，都快按地图走到尽头，为何竟不见一点陪葬玉器？”

洛轻雪道：“就算真有，你也别想拿走一件。”

炎钧道：“我想世人大多误解，以为此地定有财宝无数，但对于迟暮的他，这些还有何眷恋？”

旷地中，几十尊兵佣俨然伫立，但与之前不同，这些人手握长戟，臂缠仙绫，一看便知是天上才有。

而前方旷地尽头，一座高高陵冢前摆放着雕纹长案，桌面呈放一支碧青葫芦。

“仙丹！”裴正曦两眼冒光。

“别冲动！”炎钧道。

“走到这里也没发生什么，”洛轻雪道，“会不会已无事了，外边灾祸全是第一层那个将军干的。”

“不可能，他没有如此大能耐。”炎钧才一回头，却见洛轻雪瞪大眼指向前方，再转身一看，裴正曦已跑到石桌前。

下了不知多少层阶梯，又走完此地石台，他连腿都快站不稳，可到桌案前，却喜极而泣，双手离那碧青葫芦近在咫尺。

“别碰！”炎钧竭力大喊，却终究太迟，裴正曦手触碰葫芦的一瞬，只觉身前阴风狂啸，将他吹出几丈远，而葫芦摔落在地，全然碎裂。

“本王终于重见天日！”不知从何而来的诡魅之声，于四面八方久久盘旋、回荡。紧接着，十丈高的阴魂浮现在众人前方，头顶金冠，冕上坠下的旒珠在额前摇动，却遮不住浓眉大眼，英武十足，手握长剑，盛气凌人。

“魏王之灵。”炎钧自语。

“无知凡人，竟敢闯入皇陵，今日，定要尔等葬身于此！”

“等等，是我们放出了你，你该先谢一声才对！”裴正曦站起身，却被一声怒吼刮来的阴风又吹出几丈，险些掉落悬崖。

“混账！”

“你是魏王？”炎钧道。

雨蝶微微摇头：“不对，记得之前那位妃子告诉我们，这是他的怨念。”

“吾名帝恨，魏王称帝未遂之恨。”苍老之声令人胆寒，而更可惧的，是每一个字都在这洞天福地之中不断地撞击石壁，许久皆未消散。

“吾雄才大略远胜君主，奈何生不如他，几番起事落败，只能修仙求得长生，耗至他入土再夺天下。怎料他竟买通炼丹士，害吾吞下毒物，饮恨而终。为平定吾手中大军和亲信，他又以祭奠吾为由，耗尽所有人力，修此堂皇陵墓，彻底瓦解了一方。”

雨蝶问道：“又是谁将您关入壶中？”

“他与炼丹士怕吾寻仇，以此壶封印，但帝恨不灭，吾即使身在壶中，也能操纵陵墓一切。”

“看来我没猜错，百年皆平安无事，直到最近有人挖通地道，打破风水，才成今日之局。”

云遥仰首：“可我不明白，人都死了，怨恨为何百年还不消？”

“大胆刁民，敢对本王如此无礼，吾将令尔等赴往黄泉！”

顿时，杀气扑面而来，云遥紧握剑柄，拔出后背青铜短剑。

帝恨怒发冲冠，一团幽暗的云雾忽然从天而降，定眼望去，竟是无数黑蝇振翅袭来。

炎钧祭出十字槊，枪柄已由过往暗黑之色变成火红，被一手高举在空中旋转，几圈之后，于众人头顶燃起熊熊大火，越烧越旺，向外延伸。

蝇群来不及收住，近乎全数冲进火焰中，片刻后变为焦黑的尸身落下，众人不停挥袖将其拨开，裴正曦一不留神突然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只滚烫的蝇尸掉在脸上，他随即起身抖掉，捂着脸冲向石台。

“快，快跑回上一层！”几位方士见状，有人突然喊出一声，余下也随即应和，紧跟着裴大人向洞口跑去。

“别乱了阵脚！”

雨蝶朝裴大人及方士们高喊，却无一人听她的话，只如发疯一般跑向出口，就在此时，整个地宫都开始晃动，不断有落下的石块，小如拳头，大如磨盘。

这些亡命之徒一边摇晃，还是不忘向出口跑去，丝毫没有抬头戒备上方，快到洞口处，眼看一块下坠的巨石就要砸到两人头顶，只见一阵虹光闪耀，竟是雨蝶的伞飘浮在空中将其挡下。

毫不知情的他们在“青荷缘”护送下抱头鼠窜，一直跑到出口，待到脱离险境，仅仅朝此望了一眼，便消失于视野中，伞也跨过无数陨落碎石，回到雨蝶手里。

这一方，洛轻雪不断挥舞双锤，将落在众人头顶的石块砸得粉碎，洒在身倒是不痛不痒。而炎钧自始至终盯着眼前这巨大魂魄，虽无出招之意，却时刻全神贯注，迎接突袭。

“死！”待碎石落尽之后，又是一声怒喝，与帝恨身躯一般的长剑离手，在半空中一分二，二分四，变为几十柄寻常大小之剑，直指众人，短暂滞空后一齐飞来。

绮萝站到最前方，双手合在眼前默念心法，高喊：“千蛛丝！”

只见眼前结出一张巨大蛛网，挡住所有飞剑，一旦有剑锋穿过，蛛网便随即收拢拦下剑柄。

众人稍喘口气，被束缚的剑又全数消失，转眼间变回几丈长，回到帝恨手里。

此时，黑云再度涌来，蝇群渗骨，只见绮萝变幻手势。

“万蜂诀！”

成千上万蛊蜂自掌心飞出，与袭来的蝇群成僵持之势，再度化解一番危难。

可随后，地面破出一个接一个窟窿，不计其数的毒虫带着尸臭自地下爬出，将众人团团围住，形貌千奇百怪，与那些血淋淋的尸身相比也不遑多让。

绮萝淡定自若，右手轻叩响指。

“青蛇牙！”

她手中不知何时，捏住一条两寸长竹叶青，扔下地转眼变作五丈巨蟒，一口咬下，吞掉毒虫百只。

眼见无计可施，虫群渐渐退回地洞中，巨蟒趁胜追击，向帝恨飞驰而去。

然而这具冤魂却与先前厉鬼将军一样若隐若现，巨蟒扑空，迟钝的身躯尚来不及转过，便在恍惚中被一剑斩下蛇头。

绮萝花容失色，而此时强劲的阴风自四面八方汇聚，狂风将她卷在其中无法动弹，难以睁眼，只隐约望见，远处剑刃已指向自己额前。

“妖女，纳命来！”话音未落，便见帝恨闪现身前，才因狂风停下而睁眼，便目睹这巨魂双手握住剑柄，挥舞似真似幻的剑光劈下。

“铛！”

生死攸关之际，玉树临风的背影横举长槊，挡下这一剑。

帝恨竭力大喝，却没能从炎钧这里讨到任何便宜，无奈退回陵冢前。

“汝是究竟何人？”

炎钧道：“无名小辈，一届仙家弟子，如此僵持下去也毫无意义，不如静心谈谈？你安心转世去，我们不动陵墓分毫，且永远守此秘密，让你得体而受世人尊敬。”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守住秘密。”

“既然如此，便得罪了。”炎钧转身道：“你们快走，回上一层。”

众人猜到，生死决战将会到来，这一次雨蝶也无话可说，为了这一方永远安定，即使令魏王怨魂永远灰飞烟灭也是应当。

云遥不放心：“我们留下和你一起。”

“不，当我祭出所有力量，你们人有多少都无分别，相信我，在上一层等着，我一定安然回来。”

众人不再多言，彼此搀扶缓缓离开，却始终望着此地，直到彻底不见。

幽暗灯火下，几人围坐在第二层正中的石柱前，其中一位方士忍了许久，开口道：“裴大人，要不下去看看？没那位爷驱赶毒气，咱们也出不去。”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死。”

“有人上来了！”他们立刻起身，看着众人前来汇合，却唯独少了炎钧。

“他人呢？”

“等着。”云遥目光坚毅。

地宫第三层，近乎全数被火海淹没，帝恨大为惊诧：“凭此神力可见，汝之怨愤，丝毫不下于吾，为何却能为贱民不顾生死？”

炎钧道：“我与你不同，国者，无民不立，无王不兴。王乃是民献与国的祭祀，领民之膏血，是为以王牺牲换国昌盛。不行君王之事，视人命为草芥，残害众生，可笑妄念得道。”

“你！”

“远古时代部族首领，个个心明如镜，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世风淳朴，你凭何与他们一样超凡入圣？”

“道听途说！”

“我亲眼所见，没有虚言。”

“什么？”

“我纵然对世间千般怨愤，这世上，也有我牵挂的人。既然你彻底执迷不悟，唯有湮灭！”

大地猛然颤抖，众人在第二层，依旧能清晰看见下一层入口迸发的火光。

火光中，那熟悉身影步步走近。

“炎钧！”云遥大喜。

“他回来了，再不动手就晚了。”人群中，似有谁低语。

忽然，一支飞刀刺向裴正曦，他却正打算上前恭维炎钧，没注意脚下凸石，被绊住摔倒，正想开口叫骂。

可这一摔，让他躲过飞刀，而身后一位方士，惨叫后无辜倒下，与世长辞。

“你想做什么？”裴正曦转身大喊。

“送你去见你的三位道友！”

“救命！”

周幽匕首亮出，映着火光朝裴大人咽喉而来，与之近在咫尺却转瞬停下，只因刀柄连着手被藤鞭紧紧缠住，挣扎片刻之后摔落。

“好端端发什么疯？”绮萝问道。

“真的是你。”话语间，炎钧平安无事走来。

周幽呆望片刻，微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几人危难之中丢下我们逃命，我只是吓唬他们，给个教训，没想到会如此。”

炎钧淡然：“别再装模作样了，你还想背上多少条人命？萧野、尹王爷、李将军，还有眼前这个倒下的方士。”

“炎兄，你是说我杀了他们？”

“你不仅杀了他们，还害了这方圆十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还不够？”

可是，周幽依旧负隅顽抗：“你将话说清楚，不要信口开河。”

“说清楚，哼，”炎钧冷笑，“这里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事到如今还在狡辩，真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