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夜未央
受尽恐惧和疲惫,落脚长安之后,一觉醒来已是黑夜。
长安虽已不如前朝那样繁华,如今也不可与帝都京城相比,但解宵禁之后,在夜色中分外美妙。
长夜未央,灯火通明,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在繁华街道,引得过往之人无一不驻足回头,踏进布庄里,无论掌柜、宾客皆投来艳羡目光。
“祝姐姐,你看这件如何?”洛轻雪戴着薄薄面纱,拾起一件长裙笑问。
“挺好。”
“可我觉得还不够美。”
“若说美,还是你之前带出来那几件。”
“如今四处都在抓我,那几件不能穿了,只能把镶上的金线玉珠拆下来当盘缠。”
“也对。”雨蝶微微道。
“你有心事?还在为王陵所发生的自责?”
“妄修仙道而改变命运,到最后直教人唏嘘,我自幼抱恙,此行又有何不同?”
“这当然不同,虽然皆是为求长生,不过,修仙本无错,错的是误入歧途,荒废时日,乃至罔顾生命,残害无辜。我也说不出什么大义,总之,路才启程,别就这般放弃,好歹看看那昆仑仙山究竟是何模样。”
“二位姑娘挑好了没?”掌柜的迎来送去,却见这两位客人,赖在铜镜前迟迟不作抉择,只能笑着脸走上来。
“朴实了些,不够漂亮,算了。”洛轻雪道。
“姑娘,江湖素衣,图的就是这。又要轻便舒身,又要光鲜华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衣裳?你若是为了美貌,就学学你这位朋友,才是仙女该有妆容。”
“我不能穿长裙,走路都要绊倒。”
“可还真是位女侠!女侠,你跑江湖,还管它好不好看作甚,难道是有意中人,要跟你一块儿浪迹天涯不成?”
“少跟我谈天说地,就是你这里没好货,你们这些商贩,死人都能劝活过来。”
洛轻雪顿然没了兴致,拉起身旁的玉手将要离开。
“祝姐姐,我们走。”
“别走别走!您二位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掌柜劝道。
“外地来的怎么了?不宰我们一笔不肯让路?”
“不是那意思,衣裳你们瞧不起,看点别的?我这里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什么都有,这边请。”
二人在掌柜领路下走到另一旁,稍看几眼,雨蝶便微微摇起头:“很精致,可我不喜欢。”
“姑娘,你打扮淡雅了些,一看就属江南那一方,到了长安城,也学学我们这里,浓妆艳抹显得贵气。”
“不必了。”
“那这位女侠,你……”
“我不买!”洛轻雪扯着嗓喊道。
掌柜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于是牢骚一句:“我说,你不会是男扮女装,跑这里来寻开心?戴个面纱还真辨不出。”
“你说什么!”这一句可是触了逆鳞,身前长桌眨眼便被拍碎,首饰掉落一地,店里的伙计纷纷跑来收捡。
“看看,这么大力气还不承认是男人!”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拆了你这家店!”
“好了好了,都冷静些!”雨蝶赶忙劝阻道,“掌柜,我们这就离开。”
“桌子钱还没赔!回来!”
走上街头,洛轻雪仍是一脸怨气,咬牙切齿、撅嘴怒目。
“别生气了。”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涂脂抹粉?”余怒未消的她嗓门丝毫不减。
“没说一定,你别把那掌柜的话放在心上,这只是习俗,你不这样做也无妨。只是别人随着习俗,你既然也身处其中,也该尊重。”
“我哪里有不尊重?”
“以后说这话小声点,你看看四周,还说尊重。”
洛轻雪一扭头,才发觉她们二人已被盯了许久,周围尽是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一个个穿金戴银,在丫鬟仆人拥簇下朝这边看来,虽然比美不过,可对她们的衣着打扮,甚是轻蔑。
两人躲过这些异样目光离开繁华街道,直到一条小巷才渐缓下。
“可是祝姐姐,习俗也未必都是好的,像什么皇家去世嫔妃要殉葬,还有才兴起的裹脚缠足之类。”
“这些算不得习俗,而是人心扭曲一面,用自己的喜好,践踏旁人的尊严乃至生命。”
“可久了,似乎人们也都见怪不怪。”
“那是他们已然麻木,忘了反抗”
洛轻雪两眼直打转,露出坏笑:“这么说,你也没缠足咯!”
“没有。”雨蝶微红着脸。
“真的!我真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
“可我不敢相信,达官贵人不说,那么多酸儒生甚至写起诗来称赞这陋习,像你这样的才女,竟然没有应和他们。”
“谁说三寸金莲美,待到他们长子出生,让他们自己试试。”
“就是!不过,我没想到祝姐姐你看起来柔弱,内心却如此坚毅,也许,比我这个假爷们要强得多。”
城中高楼,云遥在客栈窗前,于桌旁捧一壶清酒,思绪随夜空中的群星飘荡。
直到另一人来此坐下,他才有所察觉渐渐回身:“炎钧,你才睡醒?”
“我早就醒了,只是躺下想些心事,你怎会一人坐在此地?”
“很奇怪?”
“我似乎听到屋外,洛爷说要去看看热闹的夜市。”
“祝姑娘陪她去了。”
“可我似乎还听到,她想买两件衣裳,需一个懂得欣赏的人替她把关。”
“懂得欣赏,当然是祝姑娘,所以她们正好结伴。”云遥道。
“唉,我看你就别修仙了,等她们安定下来之后,我向你荐一座寺庙,那里也许更适合你。”
“我才不当和尚。”
两杯下肚,聊了几句,云遥又似一脸心事。
“遥,究竟有何苦闷,说出来我听听。”
“才踏上寻仙路,就遇几位道友,可最后,他们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这可不能相提并论,我说过,他们这些所谓的人,连人都没做好,哪有资格修仙,与你们相比是辱了你们。”
“但愿如此。”
“有话就多说出来,别藏在心里,这一路看来,你的话并不多。”
“风头都被你抢光了,我还说什么?”
炎钧大笑:“我不抢风头,难道由你带着大家往棺材里跳?你现在本领不够,阅历更不用提,所以怪不得别人,还是先想着早点拜师入门。”
“炎钧,我有句话,我不知是否该问。”
“但说无妨。”
“我不明白,像你这样无暇的人,为何要舍弃御剑陪我们走到昆仑,乃至一起出生入死。起初我怀疑你有所图谋,可几度生死相拼,又让我怨自己不该有这念头。”
“浩瀚天地间,有谁是真正无暇?不过你对我所知甚少而已,”炎钧长叹,“你,很像我一位故友,虽然他已离世多年了。”
“可你看上去也并无多少年岁,不知是怎样的故友。”
“抱歉,我言尽于此。”
云遥不再追问,只是微笑:“其实你的话很对,无论阅历还是本领,我都太过浅薄,除了应和几句,时常想不出该说什么。”
“一人一世界,没有谁的心是真正空洞一片,再孤独的人,也会有遇到知音那一天。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就像一片风景,静静等候,无论星沉月落、四季更替,始终如此。一路同行,若是所有人都像麻雀一样吵闹不停,又成何体统?总会有几处风景非同寻常。”
“可是风景总需人留恋,若知音不在,永远孤芳自赏,多可怜?”
“如此也别无它法,这茫茫天地,知音最难得。”
云遥渐渐沉默,两手倚着窗台,静望夜空。
“所以你就为了我抢你风头,在这里闷闷不乐?如此小心眼,怎成大器?”炎钧笑道。
“怎么可能?”云遥有气无力说着,“我是讨厌这种,被人欺骗和利用的感觉。”
“你是说周幽?他已经以死谢罪了。”
“我没有多恨他,只是……唉,是我想得太简单,英雄不是那么好当,寻仙的路,也并非那么好走。”
“你总算明白。”
“若是我没有选择下山。”
“现在已经晚了,身边的人你能放下?发生过的事,你能当作不曾发生?”
“其实我自己经历多少苦难都无妨,可是祝姑娘,我答应过她父亲,要好好照顾她。”
“她看起来,比你要令人放心得多。”
“你不知道,她从小就病痛缠身,大夫甚至说,不知能活多久。”
“有这样的事?怪不得,她比同龄之人要稳重得多,甚至有时候,如一位老者。想来五六岁时,旁人家的孩子手里还拿着糖葫芦,而她已开始参悟人生。”
“对了,那你又为何?”云遥瞪大双眼:“你看上去也差不多年岁,却比她更加如此,炎钧,你又经历了什么?”
“你这期待的眼神,倒像是盼着我出点什么事。”
“没有,我只好奇,按说像你这容貌与衣装的人,不该过的是这种日子。”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
“你这样的人,应是风花雪月、诗酒琴歌,虽然你也有这般气宇,可更有些神秘、深邃、忧郁,像是早已历经世事。”
炎钧大惊:“想不到你这山里来的匹夫,竟会有如此眼光!”
“我猜对了?”
“对了几分,但我所经历过的,从不愿对人说起。”炎钧幽怨地回答。
正是上元前后,城中虽热闹非凡,可今晚的月色却并不明亮,在繁星映衬下更显凄凉。
“遥,众生皆如我们,一旦下山,便再难留住初心了。”
“初心是什么?”
“朝生暮死的蜉蝣,一夜凋零的昙花,襁褓之中的婴孩,还有过去山中的你。”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拿我与小孩子比。”
“你猜。”
“或许如此,这短短数月,我所见、所闻、所想,胜过往昔近二十年,也不由得回忆起曾经。”
“至少现在你比起世人,依旧是好上许多。天地间确有太多不公,你所一心向往的仙山,也非绝对净土,无论凡尘世俗,还是九天之上的神界,皆如此。我们生在世间遭受这诸多苦难究竟为何,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
黑云缓缓飘走,让一轮皎月变得明亮,炎钧不觉向夜空呆呆出神:“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么长的诗?”
“这只是其中一段。”
“何意?”
“无论世事流转,每当黑夜来临,任云卷云舒、潮起潮落,月永远高挂在天际。可是,坐在月下之人,却换了一代又一代。”
“像是说了几句闲话,谁都明白。”
“你当真明白?”
“我......”
“等到昆仑山,我就没机会再与你抢风头。”
“你要走了?”
“总是要分别,不过,也许还会再见。”
“可是,我已习惯有你,今后再遇到这样的险境,该如何是好?”
“这只是意外,世间,终究好人好事多。”
“真的?”
“无论真假,你要相信。”